如此一月之中,玄淩又尋機來看了我兩次,兩情歡好,愈見深濃。談笑裏說起宮中事,玄淩歡喜道:“燕宜有了兩個多月的身孕呢。自從蘊蓉生了和睦帝姬之後,宮中鮮有喜訊了。”


    我疑惑,“燕宜?”


    這個名字我是聽說過的,芳若口中對朧月頗為疼愛的徐才人,玄清口中在太液池畔作《四張機》吟誦的徐婉儀,因玄淩的病重日夜跪在通明殿祈福至虛脫的癡情女子。仿佛深情而頗負才學,然而似乎並不十分得寵。


    玄淩漫不經心道:“是你離宮那年進宮的,說也奇怪,朕也並沒有太寵幸她幾回,就這樣有了身孕,倒是蘊蓉和容兒半點動靜也沒有。”


    我隻作無意,抿嘴笑道:“這樣的事也看天命的,是徐妹妹好福氣呢。”


    玄淩半是感慨半是懊喪,“宮中一直難有生養,如今燕宜有了,朕進了她從三品婕妤之位,也盼她能為朕生下一位皇子。宮中已有四位帝姬,皇子卻隻有一個,漓兒又不是最有天資的。”


    我微笑道:“皇上正當盛年,宮中佳麗又多,必然還會有許多聰穎俊秀的小皇子的。”


    然而徐燕宜一事,我聽在耳中倒也喜憂參半。憂的是玄淩被徐燕宜的身孕羈絆,隻怕出宮來看我的機會更少;更憂的是徐燕宜有了身孕,隻怕玄淩的心思多半放在她身上,對我來日要道出的身孕不以為意。喜的是宮中有人有孕,皇後她們的目光自然都盯在徐燕宜身上,我更能瞞天過海拖延一段時日。


    身形即將明顯,我與槿汐謀劃再三,大約已經成竹在胸。


    於是那一日李長照例送東西來時,我的惡心嘔吐恰恰讓他瞧見了。


    李長微微躊躇,很快已經明白過來,不由喜形於色,忙跪下磕頭道:“恭喜娘娘。”


    我微微紅了臉色,著槿汐取了一封金子來,笑盈盈道:“除了槿汐和浣碧,公公可是頭一個知道的呢。”


    李長忙躬身道:“恕奴才多嘴問一句,不知娘娘的身孕有多久了?”


    槿汐掰著指頭算道:“不前不後恰好一個月多上一點兒。”


    李長想一想,喜道:“可不是皇上頭一次上淩雲峰的時候。奴才可要賀喜娘娘了。”李長微微抿嘴一笑,似是有些欣慰,“娘娘這身孕有的正是時候,娘娘可知道徐婕妤也有了快三個月的身孕麽?”


    我慵懶微笑,閑閑飲一口茶盅裏的桂花蜜,“我與徐婕妤都有了身孕,怎麽叫我的身孕就正是時候呢?”


    李長神色一黯,略有些不自然,“娘娘不知道,這事晦氣著呢!徐婕妤剛因身孕晉封婕妤沒幾天,欽天監夜觀星相,發現有二十八星宿北方玄武七宿中危月燕星尾帶小星有衝月之兆。娘娘細想,徐婕妤閨名中有一個燕字,又住北邊的殿閣,那麽巧有了身孕應了帶小星之像。這危月燕自然是指懷著身孕的徐婕妤。宮中主月者一為太後,二為皇後。如今太後病得厲害,皇後也發了頭風舊疾,不能不讓人想到天象之變。皇上又一向仁孝,是而不得已將徐婕妤禁足。皇上這兩日正為這事煩心著呢,若知道娘娘的身孕豈有不高興的?”


    我與槿汐互視一眼,俱是暗暗心驚,暗想此事太過巧合,危月燕衝月之兆,玄淩即便不顧忌皇後,也不能不顧忌太後。


    我緩一緩神色,隻問:“太後身子如何?”


    李長憂心道:“冬日裏天一冷舊疾就發作了,加之滇南報來六王的死訊,六王是太後撫養的,太後難免傷心,病勢眼瞧著就重了,到現在還一直病得迷迷糊糊呢。”


    我心中有數,微微垂下眼瞼,“不省人事?”


    “是。偶爾醒來幾次,又有誰敢告訴太後這事叫她老人家生氣呢。”


    我低頭撥一撥袖口上的流蘇,輕聲道:“皇上知道我有孕了難免會高興過頭,公公得提點著皇上一些。皇後頭風發作,又有徐婕妤危月燕衝月之事,宮中諸事煩亂,我的身孕實在不必驚動了人。”我瞧他一眼,“你是有數的。”


    李長沉吟片刻,旋即道:“奴才省得,隻皇上曉得即可。隻是娘娘既然有了身孕,皇嗣要緊,總要請太醫來安胎的。”


    槿汐早已思量周全,娓娓向李長道:“娘娘現在身份未明,許多事情上都尷尬,更怕張揚起來。倒是太醫院的溫實初大人與娘娘曾有幾分交情,不如請他來為娘娘安胎。”


    李長哪有不允的,一疊聲地應了,又道:“從前娘娘生育朧月帝姬就是溫大人照顧的,皇上一向又讚溫大人妙手仁心、忠心耿耿,必定會應允的。”


    我微笑道:“公公在皇上身邊久了,自然知道怎麽說才好。我就在這荒山野嶺之中安安靜靜待產就好了。”


    李長笑吟吟道:“娘娘說笑話了,皇上怎麽會讓娘娘在這裏待產呢,必定要接到宮裏去好好養著的。”


    我微微冷下臉來,愁眉深鎖,“公公這就是笑話我。如今您稱我一聲昭儀,不過是大家臉麵上過得去,我哪敢應您一聲‘本宮’呢。我如今就是妾身未明,皇上寵幸幾回不過轉眼就忘了,我哪裏敢存了什麽盼頭。公公若說回宮養著,我既是廢妃出宮的,哪裏還有回去的理,我隻盼能平安撫養這孩子長大就是。”


    李長驀地跪下,磕了一個頭道:“娘娘這話從何說起呢。娘娘懷的是鳳子龍孫、皇室血脈,怎能不歸入內務府玉碟中?娘娘要說妾身未明,皇上可是親口喚您為昭儀的。如今徐婕妤因天相一事被禁足,皇上又一向重視皇嗣之事,一定會珍而重之。”


    我眉心曲折,含悲不止,“皇上如今能這樣待我已經是我最大的福分了,哪裏還敢多奢求什麽呢。若是皇上能讓我腹中的孩子有個名分,哪怕隻以更衣之份回宮,我也感激涕零了。”


    李長慌忙擺手,使眼色叫槿汐拿了絹子為我拭淚,“娘娘有著身孕呢,千萬傷心不得的。娘娘和皇嗣要緊,奴才會想法子和皇上說的。”


    槿汐忙忙向他使了個眼色,道:“一要著緊地辦,二要別走漏了風聲才好。娘娘隻身在外頭,萬一被人知曉有了身孕,不曉得要鬧出多少事來呢。”


    李長點頭,“我曉得輕重。”


    槿汐苦笑,“你曉得就好。這兒夜裏風大不說,還總有狸貓出沒,萬一娘娘有個驚著碰著的可是大事。”


    李長思忖著道:“你好好伺候娘娘,回頭我就回了皇上指溫大人來為娘娘安胎。”說罷急匆匆告辭回宮去了。


    這日午後,我因著身上懶怠,睡到了未時三刻才起來。浣碧服侍著我梳洗了,重新打散了頭發梳髻。浣碧笑道:“小姐這兩日倒愛睡些,我瞧著夜裏也睡得安穩了。”


    我澀然一笑,“我若不睡好,肚子裏這個可怎麽好呢。左不過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也隻能順其自然了。”


    浣碧笑吟吟為我梳攏頭發,仔細挽一個靈蛇髻,又取了支玳瑁雲紋掛珠釵簪上,垂下兩串光彩燦爛的流蘇。


    我道:“今日又沒人來,何必打扮得這樣鄭重其事,梳個最簡單的螺髻就好。”


    浣碧依言重新梳過,一壁梳一壁輕聲道:“我不過想著李長回去已經有兩日了,想必皇上知道了小姐的身孕是要過來看小姐的。雖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可咱們準備著總是沒錯。”


    她重新為我挽了螺髻,揀了枚金絲嵌珠押發別上。我微微顧盼,“這樣簡單就好,皇上著李長送來的衣裳多是素色,你就該知道皇上喜歡我打扮得清減些。”


    浣碧選了件淡粉色君子蘭挑花紗質褶子裙出來,道:“這顏色倒襯外頭的景致,皇上若來了瞧見也歡喜。”


    我微微蹙眉,滿腹愁緒化作良久的默默無聲,“他走了才這些日子,我總在熱孝之中。別的事沒有辦法,這些顏色衣裳能不穿就不穿吧。”


    浣碧聞言黯然,手中的衣衫如流水一般緩緩從她臂間滑落。她轉頭的瞬間,我才瞧見她埋在發絲裏的一色雪白絨花,我心下酸澀,輕聲提醒,“平日無妨,隻別叫皇上來時瞧見了,多大的忌諱。”


    浣碧含淚點了點頭,我心下隻消稍稍一想到玄清,便是難過不已。我一手按住浣碧的肩膀,一手從梳妝匣裏擇了一枚薄銀翠鈿別在發後,又擇了一身月白色紗緞衣裝,衣襟和袖口邊緣有各有一溜細窄的胭脂色花線做點綴,我歎道:“如此也算盡一盡心了。”


    正說話間,卻見溫實初挑了簾子進來。我見他神色敗壞不似往常,心裏已經明白了幾分,索性安閑適意道:“浣碧去泡盞茶來,要溫大人最喜歡的普洱。”浣碧轉身出去,我笑盈盈道:“怎麽跑得滿頭大汗,先坐下歇歇吧,喝口茶潤潤喉嚨。”


    溫實初微微變色,道:“我並沒有心思喝什麽茶。”他停一停,“你哥哥已經回京醫治了。皇上沒有下旨,可是我瞧見是李長的徒弟小廈子親自著人去接回來的。李長是什麽人,怎麽會突然接你哥哥回京?”


    我沉默片刻,“既然你心裏有數,何必還要費唇舌來問我這些?”我揚起頭,明燦的日色照得我微眯了眼睛,“那麽李長有沒有告訴你,我有了身孕要你來看顧我為我安胎?那你是不是又要問李長為什麽會知道我的身孕?而且還不是你所知道的三個月,而是一個多月?”


    他的神色痛苦到扭曲,“嬛妹妹,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


    我定一定神,眸中掠過一點銳利的星火,“因為我和皇上遇見了。這個孩子是皇上的孩子,所以李長會請你來為我安胎。”


    溫實初張口結舌,一時怔怔,指著我的小腹道:“這孩子……這孩子明明是……”


    我拂一拂鬢邊碎發,鎮聲道:“是誰的都不要緊。現在要緊的是皇上認定了這個孩子是他的,認定了我腹中的孩子隻有一個多月。”


    溫實初顫聲道:“你瘋了!——這是欺君之罪,萬一……”


    我生生打斷他,冷聲道:“沒有萬一!如果有萬一,這個萬一就是你不肯幫我,你去跟皇上說這個孩子已經三個月了,根本不是他的。那麽,這個欺君之罪就被坐實了,我就會被滿門抄斬、誅滅三族,而你就是皇上麵前的大功臣。”


    溫實初急得跳腳,慌忙發誓,“你明知道我不會——”他又是氣急又是痛苦,臉頰的肌肉微微抽搐,“嬛妹妹,你這是何苦?!若你要生下這孩子,我已經說過,我會照顧你們母子一生一世,你大可放心。”


    我接過浣碧手中的普洱,輕輕放在他麵前,悲歎道:“你能照顧我和孩子一生一世,可是能幫我已經神誌不清的兄長從嶺南接回好好照顧麽?你能幫我保全我的父母兄妹不再為人所害麽?你能幫我查明玄清的死因為他報仇麽?”


    我的一連串發問讓溫實初沉默良久,“嬛妹妹,說來說去終究是我無用,不能幫到你。”


    我掩去眼角即將滑落的淚珠,慨然道:“實初哥哥,不是你不能幫我,而是我命途多舛。我好不容易離開了紫奧城,如今還是不得不回去。因為這天下除了皇帝,沒人能幫到我那麽多。”我頹然坐下,“清已經死了,我也再沒有了指望。若我不回去保全自己要保全的,還能如何呢?”


    窗外的日色那樣好,照在一樹開得妖嬈的桃花之上,漸次漸變的粉紅花朵嬌小輕薄,滿院嬌豔的春色彌漫不盡。這樣好春景,我心中卻悲寒似冬。


    我淒然落淚,轉首道:“若有別的辦法,我未必肯走這一步。如今你肯幫我就幫,不能幫我我也不會勉強。我和這孩子要走的路本來就難,一步一步我會走到死,即便死也要保全他。”


    春日如畫,花枝間瀉落的明光,拂了溫實初鮮豔錦繡一身。然而那春日再暖,溫實初的麵色卻像是融不化的堅冰。“我保著你這樣走下去,最後隻會保著你回宮踏上舊路。嬛妹妹,我眼睜睜看你從紫奧城出來了,如今又要眼睜睜看著你把你保進宮裏去。從前我向你求親你不肯,我看著你進了宮鬥得遍體鱗傷;如今還要我再看你進一次宮麽?”


    往事的明媚與犀利一同在心上殘忍的劃過。我正對著溫實初的湛湛雙目,調勻呼吸,亦將淚意狠狠忍下,輕聲道:“若不回去,懷著這孩**裏的人會放過我麽?我在淩雲峰無依無靠,不過是坐以待斃罷了。宮裏的日子哪怕鬥得無窮無盡,總比在這裏鬥也不鬥就被人害死的好。實初哥哥,有些事你不願意做,我也未必願意。隻是事到臨頭,我並不是灑脫的一個人,可以任性來去。”


    良久,他喟然長歎,滿麵哀傷如死灰,“嬛妹妹,這世上我拿你最沒有辦法,除了聽你的我再沒有別的幫你的法子。你怎麽說就怎麽做吧,你要保全別人,我拚命保全你就是了。”他頹然苦笑,“你認定的事哪裏有回頭的餘地,我也不過是徒勞罷了。”他坐下,捧著茶盞的手微微發抖,“你要我怎麽做就說吧。”


    我抿了一口桂花蜜,以清甜的滋味暫緩喉舌的苦澀,低頭思量片刻,安靜道:“首先,你要告訴皇上,我懷的身孕隻有一個多月;其次,幫我想辦法讓我的肚子看起來月份小些;再者,為了掩飾身形,你要告訴皇上我的胎像不穩不宜與他過分親近。最後,瓜熟蒂落之時告訴皇上我是八月產子,就和生朧月時一樣。至於其他,也隻能聽天由命了。”


    他默默飲著杯中的普洱,那灩紅的湯色映著他的神情有些晦暗的決然。他凝神的片刻,深邃目光中拂過無限的痛心與溫柔,“早知有今日……我情願你永遠也不知道清河王的死訊。”


    有微風倏然吹進,春天的傍晚依舊有涼意,帶著花葉生命蓬勃的氣味。於我卻宛若一把鋒利的刀片貼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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