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中的重九排當今年依然是在慶瑞殿設宴賞菊,殿中分列黃色菊花,如禦衣黃、黃新羅、黃佛頭、金盞金台、銷金菊之類,殿中宮燈亦應了時令,或繪有菊花,或飾以花朵,萬盞菊燈光華流轉,粲然炫目。


    而皇帝趙瑋的目光卻柔和地徘徊於正跪坐於他麵前,低眉製作洗手蟹的柳婕妤身上。


    銀盤中堆著碎冰壘成的冰山,山巔承托著如冰一般純淨的琉璃盤,其中盛著斫好的蟹生,半殼含黃,雙螯勝雪,晶瑩肉質有半透明的質感,在琉璃盤與冰屑映襯下顯得格外冰潤清亮。


    柳婕妤手持銀匙,先後將酒、鹽、梅鹵、薑末、橙齏及椒末灑在蟹生上,再以銀箸拌勻。


    婕妤發髻上簪著一朵青色碧蟬菊,行動間花影落在冰山上,如輕雲掠過雪峰,皇帝含笑看著,隻覺此情此景優美之極,而殿中那萬千黃花倒顯得喧囂鄙俗了。


    柳婕妤擱下銀箸,在侍兒奉上的銀盆中濯淨手,再請司膳內人將這道洗手蟹呈給皇帝。


    負責進膳先嚐的裴尚食躬身出列,正欲取少許先行品嚐,皇帝卻擺首製止,道:“裴尚食年近花甲,不宜食此寒涼之物,這洗手蟹,還是請婕妤先嚐吧。”


    裴尚食一愣,旋即低首稱是,默默地退了回去。


    柳婕妤承命,從司膳內人處接過備好蟹塊的銀碟,取銀箸搛蟹送至口中,品嚐之後稍待片刻,再淺笑欠身回稟:“鹹淡合宜。”


    司膳內人取回碟箸,審視無異狀,再恭請皇帝品嚐蟹生。皇帝頷首。柳婕妤告退,須臾再出現在殿中時,已換上舞衣,梳高髻,垂瓔珞,衣袂輕盈,手抱琵琶,如同敦煌仙子。


    纖指一撥,樂音隨之而起,是《梁州曲》。皇帝麵色稍異,按下了持酒樽的手。柳婕妤全然不覺,抱著琵琶舒臂曲腰,和著樂聲起舞。此樂曲大異於宮中常見的舒緩樂音,時如急雨,時如私語,珠落玉盤的琵琶聲中又隱有金戈鏗鏘之意。柳婕妤舞姿蹁躚,不時飛旋,樂聲激越處愈舞愈疾,飛花浮影,越發令這菊燈光影陸離的空間宛若幻境。


    一疊舞過,柳婕妤放下琵琶,舞動著移至皇帝麵前,忽然伸手,將皇帝麵前的酒樽拾起。


    皇帝已恢複了此前神態,含笑任她隨意而為。她手托酒樽,依舊旋舞,而無論如何抬手拂袖,樽中酒始終未有一滴溢出。殿中人騁目相顧,皆暗暗稱奇。


    樂音漸緩,柳婕妤舞回皇帝麵前,背對他朝後仰首曲腰,然後將酒樽置於額上,雙手展開,腰繼續向後曲,彎出一個令人驚歎的弧度方才靜止。酒樽穩穩地停在她額頭上,紋絲不動。


    皇帝親手取過婕妤額上酒樽,徐徐飲盡樽中酒,婕妤微笑回身,襝衽為禮。


    似酒意漾上心頭,皇帝麵頰微酡,銜笑看她,眼中柔情暗轉。


    “聽說,柳婕妤昨日跳的是《梁州》舞?”皇太後殷氏端坐在慈福宮靜樂堂中,眼角餘光掠向過宮定省的酈貴妃,淡淡問她。


    酈貴妃悄悄偷眼看太後。金狻猊口中的青煙如絹絲一般拂過太後的眉間,太後依舊是素日的神態,目無微瀾,不悲不喜。


    “是的。”酈貴妃答道,“她平日隻在自己閣中排練,緊閉閣門,他人不知,妾也是昨日才知道。”


    “這是想令官家驚喜呢。”太後道。少頃又問:“我還聽說,她做的洗手蟹官家竟不讓裴尚食試食,而命柳婕妤自己品嚐?”


    酈貴妃頷首稱是,不敢再多說什麽。


    太後繼續問:“除了洗手蟹,她近日還做了什麽給官家吃?”


    “一些點心。”酈貴妃輕聲道,“官家喜歡的,總不過那幾樣,印兒酥、芙蓉餅、蟹肉包兒、糖蜜韻果、圓歡喜……”


    太後似有些倦意,斜倚向身後的隱幾,閉上了眼睛。少頃,再睜開眼,目光懶洋洋地拋向花架上一瓶紫白相間的玉甌菊,露出一痕冷笑:“真不錯呀,既會跳《梁州》舞,又會做點心。”


    這稍縱即逝的冷笑不僅令酈貴妃,連侍立在則的老宦者、提舉慈福宮程淵都感覺到了寒意。


    皇太後一向喜怒不形於色,冷笑差不多是她表達憤怒的最激烈方式了。程淵心下不安,麵上卻也並無任何流露,依然靜默侍立著,垂目盯著靴尖,與酈貴妃一起等著太後另尋話題。


    酈貴妃走後,皇太後喚來程淵,問何以官家如今頻頻讓柳婕妤做禦膳,而裴尚食竟袖手旁觀。程淵道:“許是禁中膳食官家食用多年,已不覺有新意,而柳婕妤出自民間,膳食做法與禁中頗有差異,令官家感到新鮮。官家開口讓柳婕妤做菜,裴尚食自然也不便違命。”


    皇太後道:“雖說官家開口,便是口諭,但進膳之事非同小可,事關皇帝龍體安危,怎能不按規矩行事?你見了官家,務必把老身的意思轉告給他。”


    程淵應聲領命。皇太後思忖須臾,道:“罷了,又何必多費這些口舌。你別提柳婕妤之事,且與裴尚食商議,說尚食局年輕內人技藝尚淺,不足以擔當重任,建議官家授意各州府,擇廚藝精妙的民間女子入宮,充實尚食局。”


    程淵答應。太後頓了頓,又補充道:“這些女子,年齡不能超過二十,容貌品性都不能差。”


    程淵出了靜樂堂,便準備前往大內。慈福宮原是先帝下令建造的宮苑,先帝雅愛湖山之勝,故此在苑中鑿池為湖,壘石為峰,仿西湖美景。又廣植四時花卉,後苑中靜窈縈深,時有移步換景之妙。


    程淵所行這一路植有長鬆修竹,濃翠蔽日,陰靄如雲,人行其間,日光穿過綠蔭,落在衣衫之上,若碎金屑玉。鬆林之後繞過山石洞室,眼前豁然開朗,小西湖水源處寒瀑飛空,注下碧水十餘畝,中植芙蕖萬柄。程淵剛至湖邊,便見飛瀑之下湖畔的大石上立著一位身姿窈窕的女子,此刻迎風而立,衣袂飄飛,恍若欲離地飛升一般。


    程淵一怔,但覺氣血上湧,眼角有溫熱之感,心也難以遏製地狂跳起來。


    他加快步伐,至近處細看,原本躍動的心才漸趨平複。


    整了整衣冠,他朝那女子長揖:“柳娘子安好。”


    柳婕妤竟低身朝他福了一福:“程先生萬福。”


    程淵忙又還禮,口中道:“娘子如此折殺老臣了。”


    柳婕妤含笑道:“程先生是兩朝良臣,我原是晚輩,理應施禮。”


    程淵再三禮讓道謝,然後問柳婕妤:“娘子此番來慈福宮,是為定省太後麽?”


    “太後說近日常感秋乏,不宜多見外人,所以已免去我定省之禮。”柳婕妤黯然道,旋即又微笑對程淵,“我是特意在此等候程先生。有一事頗感困惑,還望先生明示。”


    程淵請婕妤直言。柳婕妤道:“昨日我於重九排當上作《梁州》舞,官家當時看了,回到寢殿,卻叮囑我不可再舞此曲,說……太後不喜歡。”


    程淵頷首:“是的,先帝駕崩後,此曲便絕跡於禁中了。”


    柳婕妤小心翼翼地道:“我可以問原因麽?”


    程淵沉吟不語。柳婕妤退下腕上羊脂玉鐲,便要塞給他。程淵忙退後兩步,躬身推卻:“娘子萬萬不可。臣並非重財逐利之人,且娘子此舉被太後得知,隻怕……”


    柳婕妤領悟,收回玉鐲,勉強笑道:“是我思量不周,差點累及先生。”


    程淵低首凝視她落在水中的柔美身影,輕歎一聲,保持著低眉順目的神態,緩緩道:“先帝宮中,曾有一名知音律、善歌舞的女子,豔冠仙韶院,人稱菊部頭。”


    “那《梁州》舞與她有關?”柳婕妤問。


    程淵點頭:“她多次在宮中宴集上作舞,一曲《梁州》翩若驚鴻,婉若遊龍,舞姿之美無人能及,以致後來不在宮中了,先帝仍念念不忘。”


    柳婕妤瞬間明白了皇太後厭惡《梁州》舞的原因,又朝程淵襝衽:“多謝先生告知。”


    程淵仍不忘還禮:“娘子多禮了。”


    柳婕妤想想,又問:“這位菊部頭,當初為何出宮?如今在哪裏?”


    程淵微微擺首,諱莫如深:“這個,娘子就不要問了。”


    柳婕妤不再追問,再次致謝。將要告辭離去,程淵又請她留步,囑咐道:“除了菊部頭,還有一位先帝朝的宮人也在太後麵前提不得。”


    “哦,是誰?”柳婕妤低首求教。


    程淵徐徐說出三個字:“劉司膳。”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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