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五娘子進食孝雉後並無異狀,淩燾又請當地名醫檢驗孝雉殘湯,結論也是無毒,產婦可以食用,淩燾遂相信薛九娘子下血與孝雉無關。朱五娘子建議嚴查薛九娘子當天起居細節,不久後有仆婦告發,說那日午間曾看見阿玫扶薛九娘子出了臥室,在小院中漫步。朱五娘子失色道:“九娘子尚在月子中,萬萬不可出房門的呀。如今天氣寒冷,竟然有奴婢慫恿她出門吹風,難怪出了這事!”


    淩燾立即拷問阿玫,阿玫哭著承認是九娘子多日困於房中,覺得煩悶,再三央求她,她才扶九娘子出至院中的,並辯解道:“但出門前我請九娘子穿上了厚厚的鬥篷,全身裹得嚴嚴實實的,是在午間日光正盛的時候,也沒有風,出去不到半炷香光景就回房了,娘子沒有半點不適,確確實實是吃了孝雉才下血的。”


    朱五娘子冷笑:“將軍請來的名醫早有論斷,孝雉無毒。你這賤婢,明明是你唆使九娘子外出,受寒病倒,為掩蓋罪行,還把罪責推到二姑娘身上,其心可誅。”又勸淩燾道,“這丫頭奸猾,留在九娘子身邊隻會誤導她,又易惹是生非,鬧得家宅不寧,看來是留不得了。”


    淩燾也頗以為然,命人狠狠鞭笞阿玫一頓,不顧薛九娘子的求情,很快把這服侍九娘子多年的貼身侍婢賣了出去。


    阿玫被賣之後,薛九娘子終日以淚洗麵,一見淩燾就憤恨哭泣,淩燾心煩意亂,漸漸地也不愛往她那裏去了。


    朱五娘子心情好了許多,也愈發向袁夫人母女示好,三天兩頭地帶禮物來,陪袁夫人聊天,一見鳳仙就拉著鳳仙手寒暄,從容貌性情到廚藝女紅,將鳳仙誇讚得天上有地上無。


    但經曆上次之事,鳳仙也多存了個心眼,但凡外人帶來的食物都不給母親吃,袁夫人的食材藥材鳳仙都自己出門采購。所幸她們不是住在淩氏大宅,看管的人也不多,她日常外出相對方便。


    一日鳳仙前往醫館,準備為母親買些藥材,剛出了門便聞側麵不遠處有人喚“淩姑娘”,鳳仙側首一看,發現站在那邊柳樹下的竟是闊別多日的趙懷玉。


    鳳仙一怔,然後迎上去施禮,問趙懷玉因何到此。趙懷玉道:“我進京赴試,途經荊南,想起姑娘,稍作打聽,得知姑娘暫居此處,所以信步而來,未料果真有緣再見姑娘。”


    浦江離臨安不算遠,而荊南卻在浦江和臨安的西邊,相距近兩千裏,哪有從浦江前往臨安會途徑荊南之理。鳳仙愕然問:“公子從浦江至此,再往臨安,千裏迢迢,隻怕路上也要花費一兩月,豈不耽誤溫書應試?”


    趙懷玉微微擺首:“應試詩書,在於十年寒窗,不在這一兩月之間。”


    “所以……”鳳仙踟躕道,“公子此行,是特意前來遊覽荊南?”


    趙懷玉“嗯”了一聲,遲疑許久,方才道:“也兼來探望姑娘……姑娘雖說是回歸親生父母之家,但多年未見,也不知他們會如何對待姑娘。思來想去,終是放心不下,因此……”


    一言及此,趙懷玉麵紅過耳,垂目不敢看鳳仙。


    鳳仙也頗不自在,一顧左右,低聲請趙懷玉跟隨自己,借一步說話。趙懷玉明白,與鳳仙保持著兩丈開外的距離,隨她來到一處僻靜的小茶坊,才又相對敘話。


    趙懷玉很關心鳳仙的現狀,鳳仙把家中情形大致說了,又提及孝雉之事。趙懷玉旋即細問薛九娘子當日所食的其餘食品,鳳仙遂把阿玫說的芝麻胡桃驢皮膠和菌菇告知趙懷玉。趙懷玉頷首:“那便是了……”


    他隨後告訴鳳仙,這孝雉並非川中才有,福建路也有一些。自己兩年前曾前往武夷山探望好友問樵先生,當地獵戶提著一隻孝雉上問樵驛兜售,也說到神奇之處,問他們是否要品嚐這山珍,但他們不約而同地謝絕了。


    “我們同時開口謝絕,然後兩人相視而笑,都更覺對方是知己。”趙懷玉回憶那時情景,猶帶淺淡笑意。


    鳳仙頷首道:“你們都是仁厚君子,必不舍得以此珍禽滿足口腹之欲。”


    趙懷玉道:“我們都認為,孝雉生而反哺,宛如孝子,我們又怎忍心傷害它。問樵先生雖然明確拒絕烹食孝雉,後來仍出錢從獵戶手中買下,帶到深山放生了。當晚我們煨著芋頭,圍爐夜話,他提及孝雉,說到一個閩中人知道的飲食上的禁忌:孝雉不可與胡桃、木耳及其餘菌類同食,同食則會下血。”


    鳳仙聞言沉吟。得知這點,許多之前想不明白的事隨即迎刃而解。她顧不得感慨,抬起頭再看趙懷玉時,請求道:“趙公子可否幫我買一些醫書?”


    趙懷玉問她想買何種醫書,鳳仙道:“具體書名我也不知道,趙公子學識淵博,還望公子幫我選擇。記錄各種食材和藥材藥性,講解飲食搭配何為有益,何為有害的就行。”


    趙懷玉應承,與她約定兩日後在此相見。


    過了兩日,趙懷玉如約而來,帶著十餘部醫書:“我遍尋全城,找到了這些尚可一觀的書,姑娘暫且看著,我日後也繼續留意,若又尋到好的,下次再贈與姑娘。”


    鳳仙道謝,問他花費多少,取出自己積蓄的銀錢,要付給趙懷玉。趙懷玉忙推辭:“書是送給姑娘的,姑娘願意看,於我已是莫大榮幸。姑娘若有積蓄,請供向令慈盡孝之用,不必再給我了。"


    鳳仙堅持將銀錢推給他:“公子若肯收,便是行善積德,代為購書襄助我母女;若不收,外人若得知,便會說我們私相授受。想來公子也不會願意看到我們彼此名節有損。”


    趙懷玉見她言重至此,這才收下購書錢。見鳳仙如此深知禮義,心下愈發敬佩,不由流露思慕之情,問鳳仙淩燾可曾將她許配於人。鳳仙臉一紅,搖了搖頭。


    趙懷玉頓時放下心來,鄭重道:”春闈在即,懷玉必將全力以赴。若金榜題名,且姑娘願意,懷玉必會備齊禮數,請媒妁前來向姑娘提親。“


    鳳仙螓首微垂,半晌才輕聲道:“終身大事,自然要待父母做主。”


    趙懷玉隻當她允了,喜不自禁。鳳仙但覺臉上火辣辣地,也不敢久留,當即告辭。趙懷玉送她到離家百餘丈處,在鳳仙再三要求下才止步不前,朝鳳仙深深一揖作別。鳳仙亦向他襝衽還禮,道:“鳳仙預祝趙公子蟾宮折桂。”


    在母親要求下,鳳仙開始每日前往大宅,定省父親。到了春暖花開之時,淩燾的心情似乎也隨氣候轉好,待鳳仙也變得頗和善,常留她在宅中與其餘妹妹閑聊玩耍。


    淩宅大姑娘是庶出,已出嫁。三、四、五姑娘均為朱五娘子所生,三姑娘至今音訊全無,四姑娘十六歲,五姑娘十五歲,在朱五娘子要求下與鳳仙相處最多,其餘六、七、八姑娘分別是不同的娘子所生,年紀尚幼,與鳳仙也不大親近。


    一日晨,鳳仙定省父親後,應朱五娘子之邀來到大宅後花園與妹妹們賞花。園中桃花、李花、海棠,乃至幾叢爭春的芍藥都開了,姹紫嫣紅,處處滿盈盎然春意。幾位妹妹嬉鬧著要摘花來鬥花草,園中各種花都被她們摘了一些,最後四姑娘一指牆外一枝探入園中的杏花,道:“隻差杏花了,我們園中沒有,誰去把牆頭的剪幾枝過來?”


    此刻園中皆為女眷,她們看了看那不低的枝頭,目光紛紛落在鳳仙身上,最後五姑娘笑道:“二姐姐,我們之中就你最高,可否去幫我們剪一些杏花來?”


    鳳仙也不推卻,走到杏花枝下暗度其高度,回首道:“我也夠不著。去搬個園丁用的花梯給我。”


    四姑娘讓自己身後的婢女去搬花梯。兩個婢女將花梯搬來置於牆邊,又遞給鳳仙花剪,然後迅速退去,像是生怕鳳仙讓她們爬上去摘花。


    鳳仙這才想到,對這些大宅女眷來說,爬上牆頭去摘花是多麽有失身份的事,連婢女都不屑做。她回顧眾妹妹,見她們果然有人竊笑,有人冷眼旁觀,一副準備看戲的樣子。


    鳳仙雖感不悅,但花剪在手,暫時也懶得想那麽多了,徑直上了花梯,開始剪杏花枝。剪下後遞給前來接應的婢女,眾妹妹又雀躍起來,連聲道:“我也要我也要!二姐姐再剪一些給我。”


    鳳仙很快把牆頭花枝剪完,姑娘們還不滿意,催促她繼續剪,鳳仙再顧牆外杏花,那裏倒是紅紅白白地開滿一路,約有上百株,但帶花朵蓓蕾的都離牆頗有距離,眼見是夠不著了。鳳仙麵露難色,還在想是否就此罷手沿花梯而下,忽聞牆外有馬蹄聲響起,鳳仙循聲望去,透過那如霞光掩映、輕雲朵朵的杏花海,見一白衣少年騎著一匹毛色光豔的棗紅馬,正引鞚策馬款款而來。


    他頭戴烏黑軟紗唐巾,白衣勝雪,而衣緣殷紅中帶有一抹紫意,正與杏花花萼相若,行走於這香雪海中,頗類神仙之姿。


    來到牆邊,他迎著鳳仙身後的日頭仰首勒馬,目光半晗,掠向她手中的花剪,然後向她露出悠然笑意,伸出右手,示意她把花剪給他。


    鳳仙如中蠱般,默默地盯著他,無言以對,隻依照他指示把花剪遞給了他。


    他握著花剪,縱鞍引馬,信步到旁邊花樹下,間或揚手,不消多時,便輕鬆閑適地剪下了許多杏花枝。然後回到鳳仙所處的牆邊,向她遞上花枝,還了花剪,目示自己所乘高頭大馬,笑道:“我這步雲梯比你那花梯如何?”


    鳳仙不答,赧然接過花枝,輕聲道:“多謝公子。"


    那少年略略頷首,笑而不語,策馬後退。陽光拂上他未被苦難磨折過的俊秀臉龐,使他周身若蘊光華,在鳳仙此日晦暗心境中兀自璀璨著。鳳仙恍惚地想,傳說中的東君,也不過如此吧。


    鳳仙長久地立於花梯上,目送他漸漸遠去。很想知道他是誰,卻又不敢相問。而這時有位滿頭華發、仙風道骨的道士騎著毛驢從南邊來,趨近那少年,展臂指南,朗聲笑道:“二大王,這邊請。荊南府已在南邊正門恭候,請大王隨我去吧。”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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