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皚見了鳳仙,亦拱手還禮,儀態端雅,神情溫和,便如素日應對貴戚淑女一般,容止無懈可擊。蒖蒖從旁看見,想起適才連發彈丸狡黠笑著捉弄自己的“宋皚”,頓覺麵前這位公子哥兒性情似乎也跟著名字改變,全然換了個人。


    “淩姑娘為何會來浦江?”趙皚問鳳仙,看了看蒖蒖,含笑道,“似乎與吳姑娘是舊識?”


    蒖蒖無語望天:托鳳仙的福,自己在這個登徒子的口中終於被客客氣氣地禮待成了“吳姑娘”。


    “這……說來話長。”麵對趙皚的問題,鳳仙似乎有些踟躕,微微低首,輕聲道,“蒖蒖的母親是我的師娘,我是在浦江長大的。”


    趙皚想起了淩燾此前所言,鳳仙“養於鄉野之家”,有一些明白了,遂道:“難怪我在浦江縣明日應選女子名單中看到有位淩姑娘。淩姓較少見,我還想真是巧,一月中兩次遇見姓淩的姑娘。”


    鳳仙略一笑,反問趙皚:“二大王也是來選拔尚食局內人的麽?”


    趙皚笑著擺首:“不,我隻是來看熱鬧的。”


    他與上官忱同往臨安,一路遊山玩水十分愜意,進入兩浙,發現各州縣均在籌備選拔尚食局內人,莫名想起去年在浦江遇見的吳蒖蒖。


    吳家既開酒樓,吳蒖蒖不知會否參選。他心念一動,遂找了個理由讓上官忱與自己改道先往浦江。到了浦江,在衙署找到入圍女子名單一看,果然發現吳蒖蒖名列其中,興致勃勃地到適珍樓尋訪,卻意外得知酒樓易主,打聽之下才知道這幾月經曆的變故,便又往蒲伯居處去尋蒖蒖。


    緗葉聞聲出門,上下打量這衣冠楚楚、模樣俊秀的公子,聽說他要拜訪蒖蒖,立即熱情地邀請他入內等候,不忘連聲問他仙鄉何處,年方幾何,婚配與否,可曾考取功名……


    趙皚尚未回答,裏間的蒲伯已再三幹咳,示意緗葉噤聲。緗葉進去問蒲伯何意,蒲伯將她一通責備,說蒖蒖是未出閣的姑娘,豈可如此隨意允許男子登門相見。


    緗葉頓悟,轉身回去向趙皚表示蒖蒖就在不遠處,自己可帶他前去尋找。蒲伯聽見,又急得大咳幾聲,這次不待緗葉入內,徑直高呼道:“緗葉,灶上的飯煮好了麽?”


    緗葉揚聲回應:“甑子剛擱上去,還早著呢。”


    蒲伯道:“快去看看,我聞到糊味了。”


    緗葉一臉狐疑:“火又不大,還隔著水呢,怎麽會糊?”


    趙皚了然地微笑,拱手告辭。緗葉歉意地與他指了蒖蒖外出的方向,便嘀咕著去看甑子了。


    這番對話裏屋的鳳仙一一聽在耳中,依稀辨出趙皚的聲音,不由心緒不寧,手中的書一時也讀不下去了。左思右想,終究按捺不住,拋下書,起身往趙皚的去處追去。


    鳳仙似乎還欲與趙皚敘談一二,卻聞蒖蒖發問:“鳳仙姐姐,你是來找我麽?”


    鳳仙一愣,旋即道:“是的。明日就要比試廚藝了,你可想好了?就胡亂跑出來玩。”


    蒖蒖笑道:“食材又不能自定,食譜全憑往日積累,臨時抱佛腳也來不及了,不如出來散散心,有了愉悅的心情,做起菜來才會如有神助。”


    鳳仙端詳她,發現了她眼角邊的一點淚痕,伸手觸了觸,問:“玩得開心麽?怎麽流淚了呢?”


    蒖蒖想起剛才垂淚對鳥巢之事,有些羞赧,不欲直說真相,遂一顧趙皚,道:“都怪他,用唐果兒的彈弓打我。”


    鳳仙目光疑惑地徘徊於蒖蒖與趙皚之間,想問又不敢問,最後隻猶豫地吐出兩字:“你們……”


    “我們鬧著玩。”趙皚含笑道,語氣中有自然流露的親昵。


    鳳仙帶著禮貌的微笑低下頭去,不再說話。蒖蒖瞪了趙皚一眼:“我是我,你是你,誰跟你‘我們’了?”


    疾步過去拉起鳳仙的手,蒖蒖附耳對她說:“我們回去,別理他。”


    鳳仙點點頭,匆匆向趙皚施禮告辭,然後與蒖蒖攜手歸家。趙皚也不挽留,負手而立,含笑目送她們,直至她們消失在視野中。


    兩人回到蒲伯小院,緗葉遠遠地迎出來,忙不迭地問她們遇見那位俊秀公子沒有。蒖蒖心想依緗葉的性格,若說遇見了她必要抓住自己問幾個時辰的各種細節,再得知他是皇子更不得了,隻怕往後數日趙皚就會成為她們之間的主要話題了。於是蒖蒖表示不曾遇見,緗葉不太相信,看向鳳仙,鳳仙也搖頭說沒見到,緗葉隻得惋惜地歎氣,但雙目旋即被新的疑問點亮:“他一口京城雅音,一定是名門公子。蒖蒖,我跟你說說他的模樣,你告訴我你怎麽認識他的,他為何會來找你……”


    蒖蒖無奈,以想安靜備考為由拉著鳳仙進了臥室,將兀自尾隨追問的緗葉關在了門外。


    兩人獨處一室,鳳仙也忍不住詢問蒖蒖與趙皚的相識經過,蒖蒖便從目睹他水中打馬球到追查假鹿肉鋪一事細細道來,連帶秋娘對他這種紈絝子弟的評價一並說了,隻是略過看手相、同乘一馬之事,及趙皚對她的親昵言語不提。


    “二大王助你查封假鹿肉鋪,是善行,你為何對他沒有好臉色?”鳳仙不解地問。


    “因為……他不像君子。”蒖蒖思量半晌,隻能如此答。趙皚幾次有意無意地製造與她肢體接觸的機會,無論是否出於玩笑的心理,都令她頗感不適。畢竟是女孩子,這個原因說不出口,便隻好隱晦地表達。


    之前鳳仙趕到時蒖蒖已從趙皚懷中掙脫出來,故此她未見到趙皚懷抱蒖蒖那一幕,隻聽見二人些許對話,還以為蒖蒖是嫌趙皚言辭缺乏尊重,遂道:“我們身處這小地方,從小到大所見男子多是販夫走卒或酒肉之徒,君子能有幾個?他不像君子,也沒什麽人能像了。”


    蒖蒖立即反駁:“君子自然是有的……”


    鳳仙旋即明白她語意所指,不由微笑:“哦,對了,你那問樵先生,確實是位君子。”


    是的,是的,林老師心是菩提樹,身為明鏡台,容儀端莊,常自湛然,不染半點塵埃。他是始終冷靜自持的君子,渾不似世間易為色相左右的俗男子,就連最後相處那夜短暫的動情,隻怕也應歸咎於她起初那一指懵懂無禮的冒犯……


    蒖蒖想起林泓,似有一刃帶蜜的刀在心頭幽幽掠過,甘甜之後覺出一絲涼意,隨即開始隱隱作痛。


    房中花瓶裏插著幾枝海棠,是緗葉從院中花樹上剪下的,隨意插在瓶中,也沒有多作修飾。蒖蒖從中取出一根直直的花枝,雙手平平地握著,引至離小腹一拳之處,閉上眼,想象著林泓為花枝塑形的樣子,開始著力彎折花枝。


    鳳仙見蒖蒖不接關於林泓的話題,暗暗擔心她會詢問自己與趙皚相識的經過,先在心裏準備好輕描淡寫的敘述,然而蒖蒖似乎並不像緗葉那般關心如此閨中隱秘,一直沒有問鳳仙。兩位姑娘的房中忽然安靜下來,隻有幾聲輕微的“哢哢”聲隨著蒖蒖略略開合的手勢響起。


    當蒖蒖手重新舒展開來時,原本平直的花枝已有了弓弦般的弧度。像潛心插花的樣子,蒖蒖把整理過的花枝插回瓶裏,調整好其餘幾枝的位置,使之呈現出曼妙的姿態,然後在鳳仙審視的目光中歎了歎氣,悵然道:“我十分想念林老師。”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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