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中今年端午比往年熱鬧,不僅請宗室、戚裏、大臣眷屬出席飲宴“排當”,還在後苑小西湖中仿民間習俗泛龍舟。皇帝讓內侍與內人穿民間服飾,裝扮成百姓模樣,在湖畔或湖中小舟上販售端午什物,例如五彩縷、長命縷、艾虎、釵符、香囊之類,取與民同樂之意。排當籌備好,尚未開宴之前,得閑的尚食內人們便帶著準備好的各式粽子、滴粉團、杏子、林檎及果脯蜜餞等端午果子前往後苑,參與這難得一見的宮中市集。


    蒖蒖、鳳仙與鶯歌各自帶著些端午果子來到湖邊,漫步著,不時翹首向湖中張望,直到看見一艘中間撐起青布幕的采蓮船朝她們漂來,姑娘們兩兩相顧,皆露出喜色。


    船靠岸後,一位姑娘從艙中走出,卻是馮婧。此前為她撐船的是一名看上去未及弱冠之年的少年,這時緩步走到她身邊,引袖掩手,再伸臂讓馮婧把握,彬彬有禮地扶她上岸。


    馮婧上岸後向蒖蒖等人微笑道:“我答應為你們尋一艘小船,沒想到今日人這麽多,所有湖舟早已被借走,我四處詢問,幸而遇見這位小哥,我一說他便同意讓我們用他的船。”


    蒖蒖等人遂向那少年道謝。他穿著尋常士人的青衫,頭上戴著軟腳襆頭,麵容清秀,皮膚大概不經常見日光,如冰似玉,呈現著異於常人的蒼白。見眾女致謝,他狀甚靦腆,垂下眼睫,羞澀地笑了笑,臉上方才泛出一層血色。


    蒖蒖心下作了判斷,認為他是裝扮成士人的小黃門,先把手中的食物分了好些給他,再問他租這艘船需要多少錢。他搖搖頭,說:“給我這些端午果子就夠了,不必再付錢。”


    他請蒖蒖等人上船。這采蓮船小巧,除了持棹少年,船中僅可容四人,青布幕中倒是裝飾精致,有小案幾及坐席,皆十分雅潔,案上還炷著帶有花蜜香氣的海南沉水香。


    馮婧讓三女入內,自己不再上船。少年刺棹離岸,按蒖蒖的吩咐,沿著岸邊漂遊。


    蒖蒖立於舟頭四處眺望。此刻小西湖上亦如士庶遊湖光景,泛著數十艘大小船隻,船上皆有叫賣飲食的內人,所售之物除粽子、白團外,羹湯、時果、海蜇、螺頭、新煮酒、糖獅兒、糖小兒,應有盡有。


    沈柔冉與其母正信步於湖邊,一艘雕欄玉砌的畫舫行至她們近處,舫中有內人朝她們揚聲招徠:“我們船上有新煮的‘青碧香’、‘思堂春’、‘宣賜’、‘小思’,是酈貴妃都愛飲的酒,夫人與小娘子不妨上來品品。”


    沈氏母女見那畫舫雕刻精巧,又聽內人提不久前見過的酈貴妃,相視一笑,正欲上船,卻又聞附近采蓮船上的蒖蒖朗聲道:“我們船上有釀梅,莊孝明懿大長公主最愛吃的釀梅。”


    釀梅也是端午果子之一。以鹽水浸泡菖蒲、薑、杏、梅、李、紫蘇,曬幹切成細絲,再用蜜漬,然後納入梅子皮中,便成了甘香甜蜜的釀梅。那沈柔冉雖將出嫁,卻仍有小女兒心性,喜愛甜蜜之物,一聽蒖蒖這麽說便含笑看過去,頗感興趣。


    那畫舫中的內人見狀又道:“我們船上不僅有美酒茶果,還有仙韶院伶人歌舞助興,飲酒品茗之餘,還可耍令聽曲,船也夠大,最宜貴客遊玩。”


    蒖蒖聞言從容向沈氏母女道:“他們舫中有歌舞,我們船上講‘銀字兒’,古今小說,靈怪傳奇,凡是姑娘家愛聽的,我們都會說。”


    她所指的是如今盛行的一種說書形式,說書人講小說故事,一旁有優伶吹奏銀字管配樂,故名“銀字兒”。


    銀字管又名銀字篳篥,音色可高亢清亮,又可渾厚淒愴。蒖蒖話音剛落,船中的鶯歌已豎舉篳篥,輕啟朱唇,開始吹奏。樂音嫋嫋,婉轉縈回,似在講述一段哀感頑豔的故事。


    沈柔冉心念一動,問蒖蒖:“你們會說莊孝明懿大長公主的故事麽?”


    蒖蒖胸有成竹地道:“會,否則怎知道她愛吃釀梅。”


    沈柔冉便牽著母親的手,將要上船,蒖蒖歉意地微笑,一指船艙,道,“我們船小,僅可請一位貴客入內。”


    沈柔冉止步,卻依然朝船內探看,有不舍之意。她母親便笑道:“你想聽銀字兒就去吧,我上旁邊的畫舫。晚些時候,我們還在這裏見。”


    沈柔冉遂愉快地答應,與母親道別後便在蒖蒖接引下輕盈地上了船。


    沈柔冉在船中坐下,少年展臂刺棹,讓小船蕩向湖心。鳳仙為沈柔冉點茶,奉上釀梅,蒖蒖手持一把高麗褶疊扇,或合或展,配合著她或悲或喜的神情,在鶯歌銀字管樂音伴奏下,開始給沈家小娘子講述莊孝明懿大長公主的故事:如何遭遇不如意的婚姻,與駙馬誌趣難合,物議喧嘩之下被迫與從小相伴的內侍分開,最後鬱鬱而終。


    聽得沈柔冉再三嗟歎,待蒖蒖講述完畢,道:“我聽爹爹提起過這位公主,說她縱情任性,與夫家爭執,一怒之下深夜回宮,入訴禁中,以致宮門夜開,引言官論列。我很好奇,問爹爹她的詳細事跡,爹爹卻又不肯多說了。今日聽姑娘銀字兒,才知其中原委。姑娘不愧是宮中內人,這等天家秘辛也都知道。”


    蒖蒖道:“其實我入宮未久,宮中舊事也就知道這一個。宮門夜開之事是聽司膳講述大內宮規時提到的,不免好奇,向姐姐們打聽,才得知前因後果。我出自民間,聽到的蓽門委巷故事遠比朱門貴胄的多,其中頗有一些曲折離奇、耐人尋味的,講起來也很好聽呢。”


    沈柔冉興致勃勃地要她接著講個民間故事,蒖蒖頷首,向鶯歌示意,待鶯歌銀字篳篥樂聲再起,她一展褶扇,又朗聲說道:“卻說先朝,政通人和,國泰民安。兩浙富庶,工商手藝人常有勤勉發家者。明州有一姓玉的少年,因家境貧寒,自小勞作於香水行。他做事踏實,一向吃苦耐勞,待人又誠懇,因此頗受店家與客人賞識,漸漸地積攢了些身家,後來自己開了一家香水行,命名為‘玉一梭’,又娶了一位青梅竹馬的娘子,夫妻和睦恩愛,不久後生下一女,小字鶯兒……”


    她假托玉氏之名,將鶯歌的故事娓娓道來,詳細描述鶯兒的美麗善良,又把玉氏夫婦因出身導致的自卑心理及希望女兒借婚姻擺脫雜類身份的心情刻畫得入木三分,因此講到他們資助的窮書生考中解元後欲退婚,鶯兒爹怒而脫靴打書生,恨不得拚命時,沈柔冉亦感同身受,隨之深深長歎。蒖蒖繼續講述,說到書生將鶯兒約至橋上,以殉情為名騙其投水,沈柔冉不由蹙眉,忍不住斥道:“這人枉讀了這麽多聖賢書,竟改不了豺狼心性!”


    鶯歌所奏樂曲越發哀婉幽咽,聲音漸弱,如泣如訴。


    隨後銀字兒的內容是鶯歌落水,見書生泅水遠去,命懸一線之際幸有路過的舟子相救,回家之後其父遍尋書生而不見其蹤影。鶯兒斬斷情絲,應選入宮,做了內人。不料在宴集上與已成為探花郎的書生相遇,而書生彼時的另一身份,是宰相的東床快婿……蒖蒖講至這裏,將手中褶扇一合,暫停講述,鶯歌的曲子也戛然而止。


    沈柔冉一直凝眸傾聽,憤怒、疑惑、訝異的神情相繼浮現又散去,之後便一徑沉默,低首不再表態。最後見蒖蒖停止,方才淡定地抬眼看她,問:“怎麽不講下去?”


    蒖蒖朝她欠身施禮,道:“這個故事尚未寫完,我暫時也不知該如何演繹。”


    沈柔冉明眸含光,舉目逐一審視舟中眾女,然後冷靜地道:“說吧,你們中,誰是鶯兒。”


    鶯歌怯怯地看了看蒖蒖,蒖蒖向她頷首,她才鼓足勇氣承認:“我便是故事中的鶯兒,真名叫雲鶯歌,如今是尚食局內人。”


    沈柔冉上下打量她,良久後再問:“你指責傅郎薄幸負義,可有證據?”


    鶯歌取出早已備好的當年訂婚所用,敘有雙方三代名諱的草帖子、細帖子,以及傅俊奕親筆撰寫的多封書信,一一呈於沈柔冉麵前。


    沈柔冉徐徐展開,每一頁都仔細看過,最後看到傅俊奕當初寫給鶯歌的情書,不禁冷笑:“果然是傅俊奕寫的,非但筆跡一樣,連這些描述思慕之情的辭句,都與寫給我的別無二致。”


    她又細問鶯歌傅俊奕家中之事,鶯歌有問必答,與事實分毫不差。沈柔冉心下已信了七八分,沉吟片刻後,她對鶯歌道:“現下這些帖子書信,隻能證明傅俊奕與你曾有婚約,至於你落水一事,證據不足,尚不能斷定他有心害你性命。我倒是有個法子,可以看出事件端倪,隻是需要你配合,不知你是否願意。”


    鶯歌表示願意配合,沈柔冉遂讓鶯歌附耳過來,低聲交待她如何行事。言畢見鶯歌一臉凝重,又冷肅言道:“事關重大,若你有半句虛言,這事便行不得,否則必然引火燒身,萬劫不複。”


    鶯歌鄭重朝她施禮,道:“我保證我所言句句為實,亦甘願按姑娘囑咐行事。”


    沈柔冉點點頭,對蒖蒖道:“好了,銀字兒聽完,你們送我回岸上吧。”


    回到岸上,沈柔冉見母親已在原地等待,麵色如常地向母親走去,言語間並不提采蓮船上之事。將要離開時沈柔冉回顧蒖蒖等人,含笑施禮道:“後會有期。”


    持棹的少年依然引袖掩手,讓三位姑娘扶著上岸。蒖蒖見他這一路一直默默撐船,並不多言,此刻又頗顯君子之風,不由心生好感,心想今日領了他這份人情,日後總是要還的。他看上去性情頗柔弱,隻怕難免會受強勢的內侍欺負,自己若與他相識了,以後或可相助一二,遂問他:“你在何處做事?”


    少年低首微笑,但不答話。


    蒖蒖又追問:“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麽?”


    那少年稍顯猶豫,最後還是說了:“我姓殷,名琦。”


    “殷琦?”蒖蒖覺得這名字似乎在哪裏聽過,頗有幾分耳熟,還在思索回憶,而立於她身後的鳳仙早已朱顏失色,盯著殷琦,一臉驚愕。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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