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婧此後向哥哥表達了次日重返集芳園的請求,馮鈞雖然很為難,但太子與馮婧對答的情景他也看在眼裏,心裏明白太子對妹妹頗有好感,抱著促成良緣的一線希望,他上下打點,讓馮婧翌日如約出現在集芳園。


    午後,趙皙與她相逢在園中湖畔。


    “五十三。”他說出了昨天沒立即算出的答案。馮婧頷首說結果正確,趙皙又求教於她:“這個答案是我用七的倍數一步步推算而得,姑娘可有更好的算法?可否指點一二?”


    馮婧答應,隨即接受他邀請,入湖畔的清勝閣與他講解。


    清勝閣是作書齋所用,其中文房用具一應俱全,馮婧便提筆細說解題方法,趙皙認真聽過,又提出一些算學問題請她解答。兩人討論了許久,馮婧才驚覺:“東宮中太傅、講讀甚多,殿下縱有疑問,很容易找到高人解答,奴此舉豈非班門弄斧?”


    趙皙道:“國朝貢舉不考算學,學子多不重視,我素日對算學也不免有幾分懈怠,跟著東宮師傅們學的隻是詩賦經義。昨日見流杯渠之事,才意識到差之毫厘,謬以千裏,算學處處與民眾生計息息相關,與詩賦經義相提並論也不為過。所以,我願意學好它,而你的講解深入淺出,我很愛聽。”


    馮婧隨後問起他和琴吟唱的詩歌,他耐心解釋:“那是漢武帝劉徹所作的《秋風辭》,即景起興,由詠景而懷人,後麵還有幾句感慨之詞,因為語意悲涼,不符昨日氛圍,我沒唱出來。若你有興趣,我可以講給你聽。”


    馮婧自然是有興趣聽的。他們由此形成了二人之間獨特的相處方式,馮婧講算學,趙皙講詩詞歌賦,兩人都聽得興致勃勃,起初因身份和陌生感導致的拘謹也漸漸消失,對談間時常笑語不斷。


    這種約會因此延續下去。趙皙每隔兩三日總會在午後來集芳園看書,馮婧也在哥哥的安排下與他在清勝閣中相見。每次馮婧都還是穿著內人的衣裳,太子問起她名字,她遲疑後回答姓孟名婧,“孟”是她外祖母的姓氏。她想過要如實將身世告訴趙皙,然而在聽家人說官家想冊立酈貴妃為後,遭到太子的反對後退卻了。


    太子那麽敵視酈貴妃,如果得知自己真實身份,會立即拂袖而去吧……她黯然想。也不是沒考慮過一味隱瞞將來可能會遭致他更深的反感,但她還是希望目前這樣甜蜜的學習生涯能盡可能長一點。待他多了解自己一些,事情會否有轉機?


    相熟之後,他們的學習方式有了變化,加入了懲罰環節。兩人約定馮婧出題給趙皙算,趙皙出詩文讓馮婧答出處,若算不出或答不出,便要受罰。桌上那把原本用於測量的尺子便成了他們用來打對方手心的工具。


    一日,馮婧讓趙皙做一道題:“有一位工匠接了給錦胭廊的欄杆長窗刷朱漆的任務,他第一天刷了五楹,但是以後每天都偷懶,每一天都比前一天要少刷一些,每天少刷的長度是一樣的。他一共刷了三十天,到最後一天,他隻刷了一楹。問,他這三十天一共刷了多少楹?”


    “楹”是指兩柱間的距離。


    趙皙聞言笑道:“如此偷懶的工匠留他何用?第二天就別讓他再來了,還算什麽。”


    馮婧正色道:“這是假設。但是有時營造屋宇樓舍,也可能遇到工匠因故減工的情況,或需用這樣的計算方法也未可知。”


    趙皙沉吟:“錦胭廊……”略算了算,問,“是一百八十楹麽?”


    “那工匠最多時一天才刷五楹,就算不減工,三十天也隻能刷一百五十楹,哪來的一百八十?”馮婧讓他先伸出手來讓自己打了,才提筆算給他看,“這樣的題,你先以首尾數相加,得數取一半,再乘以天數就行了……所以,結果是九十楹。”


    看他似乎明白了,馮婧又在紙上寫了一題,推給他:“今有葭生於池中,出水三尺,去岸一丈,引葭趨岸不及一尺。問葭長及水深各幾何。”


    “這好像更難了……”趙皙看了笑而擺首,“不行,題目難了我們的懲罰方式也得改,難度須提高,否則每次都會被你輕易打到。”


    馮婧問:“殿下準備如何改?”


    趙皙道:“下次勝者打負者不可用手足、尺子或任何器物,不能用這些直接接觸對方,拋擲器物去打也不行。”


    馮婧也無異議,垂目想了想,爽快地答應:“就按殿下說的改……殿下快做題。”


    趙皙用繩尺在紙上作圖計算,稍後給馮婧看,她立即判斷:“錯了。”


    趙皙擱筆,朝椅背一靠,好整以暇地含笑對馮婧道:“好,姑娘可以罰我了。”


    馮婧也應之一笑,立即起身出門,少頃回來,手裏多了一支竹筒狀物事,竹筒中間插有一尾部長長地露於外的木杆。


    趙皙暗道“不好”,迅速引袖遮麵,而馮婧已同時引竹筒朝著他,著力將木杆推進竹筒,一道水柱倏地射出,擊打在趙皙袖上和身上。


    這是滅火用的“唧筒”,竹筒下端開竅,以棉絮裹木杆插入筒中汲水,火災時可作水槍使用,集芳園每處樓閣都備有一些。


    見趙皙已被水擊中,馮婧也不再將水盡數射出,把唧筒拋在地上,忍不住發出了一串笑聲。


    趙皙不慍不怒,自己拭淨濺到麵上的幾粒水珠,朝馮婧一拱手:“姑娘機智,在下佩服!”


    看著她那毫無陰霾的明淨笑容,他也隨她笑了起來。


    時光悄然在他們笑聲中溜走,待她想起去看看天色時,天邊已逸出了一道夕暉。


    “我們該回去了。”她垂目說,心下不無遺憾。


    “不急,今日你要做的題還沒做完呢。”趙皙旋即再度提筆,揮毫作行草,寫下一闕詞:


    一張機,九章術裏織璿璣。千絲綰作同心苣,悠長朱廡,葭生南渚,不舍許伊歸。


    馮婧看著那幾行翩若驚鴻,又不失清勁秀雅的墨跡,逐字品讀詞中意,最後默默重複著“不舍許伊歸”,一顆心如墜溫泉裏,暖洋洋地被承托著,漂浮在水中,輕輕地晃。


    “還請姑娘回答,這詞是誰所作?”趙皙向她微微欠身,十分謙恭地提問。


    她凝視那詞,聽著他怎樣聽來都動人的聲音,雙頰不由自主地開始發燙。似力感不支,她落於案上的手有些顫抖。最後在他溫柔的迫視下低首,她輕聲道:“不知道。”


    “那麽,姑娘輸了。”他聲音無比柔和,姿態依然彬彬有禮,但他看起來似乎並不想放過懲罰她的機會。


    她不作聲,默認甘領懲罰,瞥了一眼被她拋在地上的唧筒,估了估裏麵還有多少水。


    他好像並不準備用唧筒,看也未曾看它,卻站起來,略靠近她兩步。


    她不免緊張,又有些疑惑,忽然想到,若不用手足,不用器物,那他會不會用頭撞她一下?


    她被這個念頭嚇到了,驚懼地閉上了眼睛。


    而他隻是傾身過來,讓一個輕柔的吻如蝶般降落在她櫻唇上。


    ——————————


    錦胭廊內,馮婧回首看看此刻已捂住胸口,驚訝得無言以對的蒖蒖,惻然一笑:“而這,是我們最親密,也是最後的私下接觸……那日臨別前,他與我約定後天再見。到了那天,我從早晨等到日落,他都沒有來……以後都沒有來,也不曾給我寄過隻言片語的書信。”


    蒖蒖歎息:“難不成是因為他聽別人說了你的真實身份?”


    馮婧道:“我也隻能這樣想了……還有個念頭,每次想起我都很痛苦,但又忍不住不去琢磨……他一向不喜歡酈貴妃,會不會,是利用我來報複她?”


    “不會的。”蒖蒖立即否定了她這個猜想,“太子品性高潔,不會心胸狹窄地去做這等事來報複。”


    馮婧黯然道:“但我始終想不明白,他為何絕情至此。就算因姨母的緣故不想與我再有往來,難道不能好好地說清楚,道個別麽?”


    “或許,太子有什麽苦衷?”蒖蒖盡量為太子解釋,雖然一時也找不出合理的理由。


    馮婧一歎,又道:“我與他多次相聚於集芳園中,其實,因為有我哥哥引領,園中人大多知道我身份。我與太子私會一事逐漸變成了宮中人盡皆知的醜聞,特別是在太子拒絕選我為太子妃之後……我父母積極地為我請媒人說親,可是沒有人想娶我,無人相信我與太子獨處那麽多次會沒有肌膚之親。”


    想不到怎樣才能有效地安慰她,蒖蒖最後去握住了馮婧冰涼的右手,努力把自己手心的溫暖傳遞給她。


    馮婧也轉動手掌,與蒖蒖相握。兩人牽著手看了會兒遠處漸漸被夕曛染紅的樓閣,馮婧又緩緩道:“有一陣子,我天天躺在床上,什麽都不做,除了昏睡,就是發呆,也什麽都不想吃……後來,是我媽媽親自給我做了我小時候愛吃的點心,我才又開始進食……我喜歡糕點果子溫暖甜蜜的香氣,喜歡它們讓我聯想起的無憂無慮的童年。所以,當姨母向我父母建議讓我入宮時,我說,就讓我進尚食局吧……”


    她依然目視前方,望向煙藹中的樓閣,眼中泛起的淚光卻讓麵前風景開始在漣漪中晃動:“經曆了這些事,你讓我怎麽還能麵對算學和與其相關的事物?一見到這些,往日那或甜蜜或痛苦的記憶就排山倒海般襲來……你說,我如何能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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