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湖山石邊


    這一夜蒖蒖按趙皚的安排宿於融秋園,而趙皚果然跟著林泓回拾一園,並婉拒林泓給他準備的客房,反複要求與林泓同居一室。林泓無奈,隻得吩咐阿澈鋪一套被褥於自己飲茶時所用的禪榻上,供趙皚使用。


    林泓的床與禪榻相隔約兩丈餘,兩人分別臥下後,趙皚主動找林泓攀談,打聽林泓與蒖蒖之間的事,林泓卻輕描淡寫地兩句帶過,倒是把話題引至災情及紹興流民之上,與他說了半宿,請他回京後把實情奏知官家。


    趙皚聽說紹興流民來到蘇州的頗多,居無定所,每每淪落至沿街乞討,遂問:“常平倉錢糧可用於賑濟災民,州府何不開倉取錢糧安置這些災民?”


    常平倉是各地州府設置的倉庫,每年在所收賦稅中抽取一定份額,在糧價低的季節大量收購糧食,待市場糧價升高時又以較低價格賣出,以平抑糧價,同時也借此儲備糧食,以備糧荒時賑濟所用。


    林泓道:“開常平倉取錢糧須先經朝廷批準,今年蘇州也有災情,此前州府已上報朝廷後開過一次常平倉。而今這些流民自外地來,州府大概認為非自己所轄,不欲以本地常平倉救濟。”


    趙皚聽後若有所思,漸漸無話了。


    次日蒖蒖自融秋園過來,見阿澈帶著幾名仆人正在將園子倉房中囤的糧食分裝進若幹小袋中,忙得熱火朝天,霎時便明白了,問阿澈:“是林老師讓你們用園中糧食接濟災民的吧?”


    阿澈稱是,旋即一歎:“這些糧食是公子以前囤的,看起來不少,但災民太多,隻怕很快就散完了。”


    蒖蒖想了想,也不先去見林泓,而是找到史懷恩與莫思謹,跟他們說:“你們把宣義郎要在拾一園派發糧食接濟災民的消息寫下來,速去找家可印刷小報的作坊,印成一千份小報,找幾個人在蘇州大街小巷散發。”


    “一千份?”史懷恩瞠目道,“沒必要吧?我看拾一園的糧食也不甚多,但凡有幾個人領了,回去一傳十,十傳百,很快災民就知道了,都會來領的,完全不必印小報,就算要印,一千份也太多了。”


    蒖蒖微笑道:“沒錯,就一千份。你們就按我說的做,盡快印好去散發。”


    史懷恩與莫思謹麵麵相覷,一頭霧水。而此時趙皚出現在門邊,負手踱步入內,帶著一臉了然的笑,對他們道:“照吳掌膳的意思去辦,隻是一千份太少了,得印三千份……印刷的錢,我出。”


    翌日糧食備好,小報也印刷好,史懷恩按蒖蒖的吩咐讓人四處散發。阿澈等人將分裝好的糧食搬到拾一園大門外,招呼災民來取,很快大門口便裏三層外三層地圍聚起了許多人。


    林泓立於園中湖山石壘成的小山丘之上,那裏地勢高,可眺望大門外景象。未幾蒖蒖也登上山丘,站在他身邊與他一同觀察災民領糧食的情況。而趙皚那日晨與林泓說了句要去一趟州府衙署,便早早離開,半天不見回來。


    來領糧食的人越來越多,不少人手中兀自攥著那張小報,從衣著口音上判斷,其中有很多本地居民,並非受災流民。剛至午時,準備的糧食已發送完畢,仍有許多等候的人未領到,更多手持小報的人卻還在源源不斷地湧來。


    阿澈向眾人拱手致歉,說今日賑濟結束,請大家回去。眾人哪裏肯聽,一個個揮舞著小報,紛紛說,你家主人大肆宣揚贈糧之事,結果隻準備這麽一點,莫不是想沽名釣譽,戲弄百姓。


    阿澈無法,隻得拾了張小報匆匆奔回園中遞給林泓,說明這情況。林泓展開一看,隨即眉頭一蹙,轉顧蒖蒖:“這是你做的?”


    蒖蒖也不隱瞞,坦言承認:“是我讓人印的。林老師想代州府賑濟災民,固然出於善心,原是好事,但你並非富比陶朱,災民成千上萬,你一人怎麽接濟得過來?”


    林泓側首,無言以對。蒖蒖略靠近他一步,勸道:“我聽官家說過,滄浪亭的名字是取‘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之意。君子處世,遇治則仕,遇亂則隱。若皇帝昏庸、朝廷腐敗,君子韜光養晦,隱居避世,自然無可厚非,但如今官家聖明,即位以來一直勵精圖治,希望重用賢臣,懲惡除弊,以強國富民,使天下更加安定。他求賢若渴,而你有才,也有兼濟天下的心,為什麽不去京城做官,直接向官家表達你的政見,做一個可以影響官家決策,有助於興國安邦的賢臣?”


    林泓沉吟不答,蒖蒖又道:“我在問樵驛時,你常勸我惜物,說世間萬物,從孕育到長成,都經曆了漫長的過程,要懂得愛惜,妥善使用,用到實處勿浪費。而你寒窗苦讀十數年,才華難道僅僅是用來作幾篇詩賦的麽?有才卻屈居一隅,不與世人分享,才是最大的浪費。”


    此時大門外索要糧食的人隻增不減,已將門前大道堵得水泄不通。有幾個地痞無賴混跡其中,高聲引領眾人討糧食。阿澈再次出去解釋,說園中已無存糧,無賴們又喊道:“你家主人既建了這麽大個園子,想必存的錢也少不了。如果沒糧食,拿錢出來分發也行。”


    阿澈說主人並非富豪,園中也無現錢,而那些人壓根不信,一個個叫囂著今日一定要領到錢糧。其餘流民情緒亦被煽動,經地痞們帶頭,竟衝進了園中。


    山丘上的林泓見勢不妙,立即拉著蒖蒖下山,避入湖山石中部一個洞穴中。


    那洞穴曲徑蜿蜒,原是通向後方用作居所的樓閣,但此刻林泓見湧入園中的人都在衝向屋舍,也不敢冒險回去,便在洞穴深處找了個光線較暗的隱蔽處,與蒖蒖暫避於此。


    須臾,外麵一陣喧囂,有步履聲響起,像是有人正在快步進來,蒖蒖一驚,也不及多想,轉身將林泓推進角落裏一個內凹處,自己背朝外,以自己身體擋住他。


    林泓一愣,旋即明白她此舉是欲保護他,頓時摟住蒖蒖的腰,迅雷不及掩耳的一瞬,已將她拉來與自己調換了位置,並且擁緊她,把她鎖於自己懷中,不讓她再動。


    兩人屏息靜氣相依而立,好在進入洞穴的人很快沿主道奔了出去,並未發現內凹處的他們。


    過了許久,洞穴外的喧囂聲漸漸平息,也不知那些人是否打砸搶一番後散去,園中似乎恢複了以往的安寧。林泓稍稍放下心,輕輕拍拍蒖蒖的背,跟她說:“我們可以出去了。”


    蒖蒖卻開始嗚咽:“對不起,我沒想到他們會衝進來……”


    “沒關係,”林泓和言道,“你說得對,我這點救濟的糧食對災民來說確實是杯水車薪,以前想得太簡單了。今日之事,算是一個教訓。”


    蒖蒖卻越想越難過,兩肩微顫,難抑泣聲,眼淚接連墜落。


    林泓又勸又哄,不時拍拍她好言撫慰,蒖蒖卻哭得更大聲了,林泓聽得心亂如麻,手足無措,須臾,將她一把攬回懷中,低首吻去了她剛湧出的一滴淚。


    這次觸碰令蒖蒖周身一顫,悲聲頓止。她愣愣地盯著林泓看半晌,隻見林泓向她露出微笑,晦暗的光線中,他正溫柔注視著她的眼睛仍亮如星辰。


    她忽然雙手摟住他脖子,仰首吻向他微笑的唇。


    她笨拙地噙住了他的下唇,然而隨後該如何做卻也不知道了。


    他似乎被她此舉驚到,身體僵硬,一動未動,更遑論回應。


    她想了想,不輕不重地咬了他下唇一口。


    他不免吃痛,下意識地推開她,隨即忍俊不禁地側首笑了笑,又靠近她,低首看她,無聲地再度揚起了唇角。


    她好像困惑多於害羞,圓睜雙目仍在打量他嘴唇,狀若思考。


    看來此事她也需要他的教導。好似被一卷溫暖的浪花忽然撞擊,這念頭令他心旌搖曳,一時間所有的禁忌與顧慮盡數忘卻,下一瞬即掬起她的臉,閉目,徐徐吻向她濕潤的睫毛。


    她心怦怦地跳,忙闔上了雙目。


    他輕輕吻了一下她的右眼瞼,又轉而吻了左眼瞼,令她不再有機會睜眼。然後,他略略低首,讓自己的唇觸碰到了她的雙唇。


    隻輕觸一下即離開,似兩隻魚兒在水中的親吻。


    她的唇潤澤柔嫩,有新鮮荔枝果肉的觸感。她氣息甘甜,有安息香糖果般的香味。


    他如品醇酒,竟有兩分醉意,不自禁地繼續接近她,以便進行下一步的嚐試。


    但這次他尚未碰到她,便聞有人在洞穴外重重咳嗽一聲,然後揚聲道:“出來吧,沒事了。”


    林泓聽出是阿澈的聲音,略定了定神,即牽了蒖蒖手朝外走。走到洞口,見阿澈守在那裏,見了他們頗顯尷尬地笑笑,然後努嘴向前方,示意他們看。


    林泓與蒖蒖循著那方向望去,見趙皚手握一柄劍,分開兩膝坐在對麵的山石上,正黑著一張臉冷冷地看著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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