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抹藥


    午膳後,林泓帶眾人觀賞小院內外景致,太子對院中那泓清泉頗感興趣,說水色澄淨,不染纖塵,觸手冷冽,濺落處如水晶迸躍,水質一定很好,林泓遂請他及其他客人入後院,在自己平時坐禪習靜的禪室席地而坐,飲用泉水烹的茶。


    這茶湯果然與眾不同,入口格外輕軟,太子隻覺含著的不是水,而是一朵流雲。太子讚歎不已,說自己以後要每日派人上山取山泉水,以供烹茶所用。林泓道:“這水有靈性,還是隨取隨用的活水最好,耽擱些時日,水質就沒這麽清甘柔軟了。”


    太子含笑道:“怎奈我是俗世俗人,不能如先生一般居於山中,無隨時飲活水之福。”


    “未必要居於山中才能飲山泉活水。”林泓告訴他,“可用粗壯的大竹為水管,將山泉水引至東宮。”


    “哦?”太子很有興致,“該怎樣做呢?”


    林泓詳細說明:“截取若幹大竹,打通中間關節,以麻繩密密纏緊並塗漆相連。在泉水滲出的岩石下鑿大石槽蓄水,再用連接好的竹竿引水入東宮,竹竿上方用葵茅苫蓋掩埋,以抵禦日曬雨淋及碰撞踩踏,保護水管。”


    太子道:“聽起來可行,就是不知如此工程花費會不會過多。”


    “不會,”林泓道,“用適才我說的材料,每二十裏花費不過百緡錢。”


    蒖蒖亦想起來了:“確實可行,奴在殷郡王宅中見過這樣引進水池的山泉。”


    林泓頷首:“這是東坡居士當年為廣州城引水出的主意,後世偶有豪富之家也用這方法引山泉水。”


    太子想想又問:“但是竹竿用久了隻怕易破裂,若一段破損或堵塞,排查很難,拆換所有管道又恐勞民傷財。”


    “這倒不難。”林泓從容道,“可在每一段竹竿上鑽一個綠豆大的小孔,平時以小竹針塞住,若日後管道破損或堵了,隻要拔出小竹針,看看小孔噴不噴水,便知道是哪一段出問題了。隻需將壞掉那段拆換,整個引水管道又能重新啟用。”


    太子遂微笑問:“不知先生可有暇為東宮做這工程?”


    林泓思忖,道:“聚景園明年春大致能完工,若殿下願意等到那時,我願為殿下效勞。”


    “我自然願意等的,”太子笑道,“如此工程,也隻有先生這樣有才華又細心的人來做才會盡善盡美。”


    史懷恩從旁聽了,此刻插言道:“隻是宣義郎這山泉水所處地勢較高,山路崎嶇,鑿渠道排水管不知會不會很難。”


    蒲琭辛當即道:“太子殿下隻說要引山泉水,未必一定要引宣義郎這一眼泉水。我上山時見路兩側還有好幾個出水口,看上去都不錯,殿下大可從中選個地勢較平坦,方便引水的。”


    史懷恩懷疑地問:“有麽?我剛才怎麽沒看到?”


    “有。”蒲琭辛興衝衝地起身去拉史懷恩,“來來來,我帶你去看!”


    兩人走到門邊,蒲琭辛又回頭看太子,發現他一直在含笑目送他們,便又對太子道:“殿下不如隨我們去,看看哪個水質最好?”


    太子說好,旋即起身,率先出門。


    史懷恩立即跟上,蒲琭辛尾隨其後,出門後有意無意地拉上了禪室的門。


    蒖蒖忽然發現禪室中僅剩她與林泓了,有些欣喜,亦有些忐忑,還在想要如何與林泓敘舊,林泓卻已起身,走到櫥櫃前,取出一個小瓷罐,又走回了她身邊。


    他徐徐在她麵前跪坐下,然後陡然捉住她左足,引到自己懷中,不顧她掙紮,不由分說地脫去了她的羅襪。


    蒖蒖足踝處一片紅腫,那是從車廂中跌落時傷到的,她已盡力掩飾,盡量讓步態如常,然而還是被林泓看出了她的傷情。


    你麵對我不是總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麽?蒖蒖捂住臉嗔怨地想,原來還是有一隻眼睛始終盯著我。


    林泓左手握住蒖蒖裸著的左足,右手自小瓷罐中取出少許藥膏,抹在她紅腫處。那藥膏觸感清涼,馨香四溢,蒖蒖細品,忍不住猜測道:“這藥膏裏有龍腦、麝香、乳香……”


    “還有沒藥、鬆香、降真香,消腫止痛化瘀有奇效。”林泓補充道,略一笑,手上抹藥的動作仍未停歇,“吳掌膳在宮中果然見識見漲,都會分辨香藥了。”


    “那當然,這兩年我嗅覺和味覺都增強不少。”蒖蒖得意地道。


    “就是風風火火、大大咧咧的脾氣沒改。”林泓低頭揉著她足踝,“否則這腳不會腫得跟豬蹄一樣。”


    “呸!”蒖蒖提足輕輕踹他一下,“我是被人陷害的。”


    林泓動作停滯,蹙眉看她:“誰要害你?你做什麽了?”


    “也沒做什麽,大約就是斷了禦廚、翰林司和儀鸞司的財路……”蒖蒖偷眼看林泓愈發緊鎖的眉頭,心虛地道,“而已。”


    她隨即把最近發生的事和今日遇到的危險簡略地說了說,林泓道:“有些事你縱然看不慣也不能急著強出頭。你是一個無根基的姑娘家,他們卻是身處暗處的一群人,你這樣明著與其對抗隻會讓自己淪為眾矢之的,十分危險。”


    “其實我不怕他們陷害我。本來想到有可能被他們趕出宮,那不是正合我意嗎,就更無所畏懼了……”蒖蒖歎道,“隻是沒想到他們這麽惡毒,還想要我的命。”


    林泓憐惜地凝視她,欲安慰,但一時間也不知說什麽好,便保持沉默,又低首去輕撫她的傷處。


    “哎,你這樣握著我的腳,就不怕太子他們回來看見麽?”蒖蒖問。


    林泓道:“不怕。我是在給你治療,心無雜念,他們看見也無妨。”


    “可是……”蒖蒖聲音低如耳語,“你這樣,我會心有雜念呀。”


    林泓一怔,放開了她的左足。


    蒖蒖向他傾身過去,睜著一雙清亮的眸子盯著他,含笑問:“這些天,你想不想我?”


    “嗯,有一點……”林泓若無其事地看著她,鎮靜地答,“畢竟我們有碎玉子之誼。”


    蒖蒖猝不及防,被他這淡淡一語撩得羞惱不已,“呀”地輕呼一聲,旋即撲過去捶他。


    林泓這才笑開,抬手握著她手腕,壓下了她揮舞著的雙拳。


    蒖蒖順勢伏在他膝上,側首看向午後的太陽透過格子門,掃落於地的幾重光斑,目光也漸趨迷離。


    “林老師,我想時時見到你。”她枕著他雙膝,夢囈般低語。


    他輕捋著她鬢邊散發,沉吟片刻後和言道:“再等等。我現在還無所作為,在官家麵前說不上什麽話。等聚景園完工,或許可以……這段日子裏,你千萬要謹言慎行,保護好自己。惹人怨恨的事,別再做了。”


    “你以菜進諫,請官家廢除鹽鈔法時有沒有想過,也可能會惹人怨恨呢?”蒖蒖問。


    林泓一時語塞。


    蒖蒖又道:“這些事,總要有人去做,我們想做便做吧,就算惹來麻煩,想想法子,總能解決的。”


    回宮之後,史懷恩將路上遇襲之事告訴皇帝與酈貴妃,皇帝暫時未表態,而酈貴妃十分難過,私下對蒖蒖道:“這件事,說到底是因我冊禮而起,你揭發此中弊端,原是仗義執言,卻遭人怨恨,險些傷及性命。我會建議官家徹查此事,找出元凶,還你一個公道,也防止這類事再度發生。”


    “多謝娘子好意,但依奴之見,不必大動幹戈。”蒖蒖道,“官家與娘子,雖明知涉及貪腐之人不僅限於禦廚、翰林司和儀鸞司,仍未追查到底,就是不願在冊禮之前興師動眾,導致朝野動蕩。如今我遇襲之事證據不足,連那匹馬都沒捉住,無法斷定是何人所為,要追查也毫無頭緒,若真去查,很可能徒耗人力而無結果。還是暫且按兵不動,日後等對方露出馬腳,再查不遲。”


    酈貴妃歎道:“若不追查,就怕對方一再設計害你。”


    蒖蒖朝酈貴妃下拜,道:“奴有一法子,娘子隻須當眾說幾句話,就可震懾那些人,令他們不敢輕舉妄動。”


    次日酈貴妃召集許多宮人,到後苑梅崗亭賞早開的梅花。在亭中飲了一盞茶後,酈貴妃召來入內都知張知北,在宮人環伺之下問他:“近來雨水多,且讓人往鳳凰山上四處看看,該修的修,該補的補,別讓山體滑坡,滾下大石砸到人。”


    張知北俯首領命。


    酈貴妃又道:“你們騎的馬也都係好了,別不長心眼讓馬跑出去撞了人。”


    張知北明白她話中有話,卻也不敢細問,一徑低首應承。


    酈貴妃冷冷掃視四周宮人,最後道:“我提到的,沒提到的你們最好都放在心上,別弄出意外傷了人。若再出什麽岔子,我們就把青鹽、鳳凰山上自縊之人的事一樁樁都從頭捋捋,看看是哪裏不對。”


    蒖蒖身處宮人之中,默默聽著,心知害她的人多半也有耳目藏在如今這群人裏,酈貴妃的話很快會傳到主謀耳中。能發現蒖蒖所為,並能知悉她行蹤,布下周密謀殺計劃的人不會是一般宦者小吏,這宮中發生過的許多未解之謎很可能與其有關,比如青鹽和王慕澤一案,所以不妨請酈貴妃一並提提,表明再受挑釁就徹查嚴懲的決心。如今她將正式執掌六宮,身份權力都非之前可比,對方不會無所忌憚。


    “皇後的話你們都聽仔細了。”這時皇帝忽然現身,闊步走上梅崗亭,揚聲拋出這句話,當眾肯定了尚未行冊禮的酈貴妃皇後的身份。


    他在亭中站定,目視四方,又冷麵道:“朕一向忙於國事,難以兼顧後宮,但有些事,朕暫未處理,不等於沒看見。如今已把處置的權力交給皇後,若還有人存了興風作浪的心思,且消停些,自求多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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