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梅妻鶴子


    五月中,聚景園殿閣竣工,帝後請太後入園遊覽,並在園中依照汴京賞花釣魚宴模式設曲宴,邀宗室戚裏一同赴宴。


    太後在會芳殿降輦,皇帝及皇後之前已到達翠華殿,隨後請太後一起至瑤津亭小坐,再乘步輦遊園賞花。其間宗室戚裏在園中接駕見禮,隨即各自散布於園中,三三兩兩賞花、垂釣、賦詩、習射,其樂融融。太後賞花畢,再至瑤津西軒,賓主入座,開始飲宴。


    曲宴又稱小宴,不同於大宴九盞,前後隻行五盞酒,而且氣氛也遠比大宴輕鬆。大宴莊重嚴肅,席間賓客不得喧嘩,不得醉酒失儀,否則會遭彈劾,而曲宴不受繁冗禮儀限製,賓主可較隨意地把酒言歡,往來祝酒、高聲言笑也無妨,更利於交流暢談。此次曲宴林泓與蒖蒖為太後特別擬定了一份別出心裁的食單,但也建議宗室戚裏若備有佳肴也可於宴中獻上,請太後品嚐。


    宗室戚裏獻上的膳食大多仍為山珍海味,因太後性喜素食,林泓給她定的食單則以素食為主,且以時令花果入饌,例如采木香嫩葉,焯水後以油鹽涼拌,或取荼蘼花瓣,用甘草水焯了,加入米粥同煮,再配以嫩白蓮蓬煮熟細搗,和米粉及糖蒸成的蓬糕。太後品嚐後似乎挺滿意,對帝後道:“世人都覺得鹿茸、鍾乳最為滋補,可延年益壽,老身倒覺得這樣的山野食材才大有補益,既不傷生害物又花費甚少,正合官家提倡的儉素之風。”


    皇帝雖覺這些菜肴風雅,但又感奉與太後顯得過於儉素,此刻聽太後如此說,心下反複琢磨太後是否暗含譏諷,不免有些忐忑。


    行第三盞酒時,蒖蒖奉與太後的是一道荷花做的菜:紅色荷花去心及蒂,用熱水焯了再與豆腐同煮,斷火後加鹽及少許胡椒、薑。


    這道菜紅白交錯,色彩極美,太後隻一觀便讚道好看,又問菜品之名,蒖蒖道:“叫‘雪霞羹’。”


    太後頷首道:“花瓣映於豆腐之上,果然如雪霽之霞,此名貼切。”


    太後語音才落,便見鳳仙款款上前,行禮後道:“二大王聽聞此次曲宴宗室可為太後進獻佳肴以盡孝道,十分欣喜,早在數月前便苦苦尋覓食材,細細挑選,近日才找到稍覺滿意的,命奴精心烹飪,今日奉上,還望太後笑納。”


    太後含笑看看趙皚,隨即命鳳仙奉上菜肴。


    鳳仙示意身後兩名小內人端兩道菜奉於太後案上,隻見一道是五色花瓣與生菜拌成的涼菜,另一道是兩朵盛開的花,一黃一紫,裹以薄麵粉後以油煎脆,再灑上些許精鹽,輔以綠葉,置於水晶盤中,以白色大粒結晶鹽托著,依舊拚成對舞春風的樣子。


    太後仔細看了,訝異道:“這是牡丹?”


    鳳仙稱是:“拌生菜用的是潛溪緋、玉板白、照殿紅、鹿胎花和倒暈檀心,油煎薄脆的是姚黃和魏紫。”


    趙皚聞言睜目看鳳仙,微微蹙了蹙眉。


    太後問:“臨安的牡丹三月底便開盡了,這些名品卻是從何而來?”


    鳳仙微笑道:“二大王知道太後素愛牡丹,便早早布署,差人去北方買來,請了最懂種植牡丹的園丁,一路用冰小心嗬護,防止花早開,才如願完整地運到了臨安。”


    太後歎道:“好是好,但如此運輸也太費周折了。”


    鳳仙道:“二大王說,隻要能稱太後心意,無論多費周折,都是值得的。”


    太後轉顧趙皚,笑道:“老身還道二哥仍是個不懂事的孩子,沒想到如今為備兩道菜,這般上心。”


    趙皚勉強一笑,欠身道:“娘娘喜歡就好。”


    太後品嚐了牡丹菜肴讚不絕口,趙皚卻有些心不在焉。第三盞酒後有一段較長的時間供賓客更衣簪花,趙皚便趁機讓鳳仙隨他走到較遠處的瓊芳亭,徑直問她:“你為何擅作主張說我從北方買牡丹來給太後做菜?”


    鳳仙朝他行大禮,道:“大王恕罪。大王確實隻給奴重金讓奴精選食材為太後做菜,買牡丹是奴自己的主意。但奴想,雖然食材並非大王選擇,可這份心意是來自大王,太後問起,奴自然不敢居功,說是奴選的食材。”


    趙皚問:“牡丹是從哪裏買的?”


    鳳仙答道:“洛陽。”


    趙皚冷道:“洛陽距此山遙水遠,關卡重重,你是找的什麽人去買?那些牡丹價值多少?我給你的錢遠遠不夠吧?”


    鳳仙道:“三月前奴的爹爹進京述職,與奴見了一麵,奴便托他設法從洛陽購買牡丹。那些牡丹也還好,除了姚黃一枝五千錢、魏紫一枝一千錢以外,其餘還不算貴,奴讓爹爹加的錢也不多……”


    “你真是膽大妄為!”趙皚打斷她怒斥道,“此舉與強行讓我受賄何異?你不知道宗室不能私下結交大臣麽?何況還是武將!再則,官家與皇後都身體力行倡導節儉,你卻當眾說我為了這幾朵花不惜勞民傷財地從北方運到臨安,官家聽了會作何感想?”


    “大王且放寬心,無論太後或官家都不會因此事怪罪於你。”鳳仙不驚不懼地從容解釋,“官家並非太後親生,奴又聽說,本來太後想扶立的皇子另有其人,以致如今兩宮……太後有什麽想法,不會坦誠與官家說,所以太後的話不能隻聽字麵意思,須多斟酌。此番她建議用曲宴代替大宴,隻用時令蔬果,看似是體諒官家倡導節儉之心,但若真用尋常蔬果設宴,她是不會滿意的,雖然不說,心裏必會怨官家怠慢。林泓定的食單,雖然看似符合太後的要求,但官家不免會擔心太過寒素,所以此時大王奉上兩道貌似清淡但煞費周折才能獲得的花饌,自會稱了太後的心,而官家也會覺得彌補了儉素之過,絕對不會怪罪大王。”


    “妄議兩宮舊事,如此猜度太後與官家之心,是你一個尚食局內人該做的麽?”趙皚審視鳳仙,徐徐問。


    鳳仙頓感失言,忙下拜請罪。


    趙皚道:“你不必求我寬恕了,你這樣工於心計的內人我也消受不起。回宮後你收拾收拾,回尚食局去吧。祝你另擇良枝,博個好前程。你父親為買牡丹花的錢,我也會盡數還給你。”


    言罷拋下鳳仙決然離去。鳳仙追了幾步,喚了兩聲“大王”,不見他回首,回想起自己這兩年為他委曲求全,前前後後做的許多事皆是為他打算,卻不料他從頭到尾都毫不領情。一時氣苦,刹那間淚如雨下,嗚咽起來。


    這時從亭子後方的花樹後走出一個人,慢慢踱至鳳仙麵前,伸手遞給她一方絲巾。


    鳳仙抬起頭,悚然一驚,立即低身行禮:“柳娘子萬福!”


    也不知剛才與趙皚的對話被她聽見多少。鳳仙一顆心砰砰直跳,嚇得淚都不敢再落了。


    柳洛微見她不接絲巾,微笑著自己去拭鳳仙臉上淚痕,又握起她的手,用少女般軟糯的聲音和言安慰道:“男人慣不得。他不要你服侍,你就立刻把他拋諸腦後。你這樣聰慧的一個人,難道離開他還活不下去麽?”頓了頓,又一哂,“子不我思,豈無他人。狂徒之狂也且!”


    鳳仙愕然與她對視,反複琢磨著她最後說的話:“子不我思,豈無他人……”


    曲宴行至第五盞酒,內侍撤去瑤津西軒四周格子窗,霎時西麵通透,涼風襲來,立解暑熱。裴尚食上前請太後轉顧軒外湖景,太後極目望去,隻見有內侍撐一葉扁舟朝藕花深處掠水而去,而林泓立於舟頭,廣袖飄飄,正手持竹笛在吹奏一首清悠的采蓮曲。小舟中央坐著蒖蒖,待船劃至芙蕖新綻處,她舉棹撥開重重花葉,找到一卷卷兀自在水中挺立著的,之前葉麵被包裹係好的荷葉,逐一剪下,擱入舟內,然後示意內侍掉頭,繼續棹舟蓮蕩,沿著來路歸去。


    這時林泓曲過兩疊,略一停頓,又換了新曲,樂音婉轉悠揚,但細細品味,能覺出兩分憂傷之意。而蒖蒖聽著樂音,無心無思地唱起了與曲對應的歌:“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


    舟回到殿前,林泓與蒖蒖上岸,來到瑤津西軒將荷葉展開,太後才發現原來一部分卷成筒狀的荷葉包裹的是美酒,另一部分疊成四方形,包裹的則是醃製好的魚鮓。


    “這些酒和魚鮓是我們前一天泛舟過去包入荷葉中的,”蒖蒖解釋道,“今天風薰日熾,早已酒香魚熟,正宜此刻食用。”


    太後取少許入口,但覺荷香撲麵而來,融入酒液及魚之肌理中,柔和了酒的烈氣,又將魚的腥味淡去,強調了鹹味過後悄然綻放的魚肉甘香。


    “這最後一道,不但酒香魚熟,也讓老身看見了一幅極美的好景致,如此巧思,實在令人歎為觀止。”太後微笑道,“這是宣義郎的主意吧?”


    林泓上前施禮,應了聲“是”。


    太後又道:“上回老身承諾,聚景園竣工之時會為你賜婚。如今你想好要娶哪家小娘子了麽?”


    林泓垂目,一時沉默不語。


    皇後隻當他是麵皮薄,不好意思直言,便從旁含笑對太後道:“娘娘,今日的情形娘娘已然看見了,應該不難猜到宣義郎心儀的女子是誰吧?”


    “哦……”太後當即側首看蒖蒖,上下打量良久,淡淡一笑:“不錯。這小妮子有運氣,能嫁給宣義郎是三生修來的福分。”


    太後與蒖蒖不十分相熟,但蒖蒖既是官家身邊的人,日常行動自有人報與她知道。她不喜歡蒖蒖的直率,覺得她行事頗多逾越內人本分,不過倒也談不上厭惡。此刻見皇後表示林泓要娶的是蒖蒖,雖不甚滿意,卻也不至於反對。


    蒖蒖聽太後如此說,明白她認可了自己與林泓的婚事,心中歡喜,麵蘊彤雲低下頭去。


    林泓仍垂著眼簾,麵上無甚表情,看不出是何心情。


    柳洛微一直在冷眼觀察兩人情態,此時忽然麵上堆笑,柔聲喚蒖蒖:“吳掌膳,請過來,我有話與你說。”


    蒖蒖依言走至她麵前,欠身行禮。


    柳洛微又讓蒖蒖走到她身邊,取出之前林泓送給她的翡翠鐲子,對蒖蒖道:“難怪你我當初一見如故呢,原來如今竟有做親戚的緣分。這個鐲子是娘家人給我的,我一直舍不得戴,今日便轉贈給你吧,權當我給弟妹的見麵禮。”


    然後她牽起蒖蒖的左手,把鐲子往蒖蒖手腕推去。


    鐲子在蒖蒖手掌最寬處稍有滯澀,但柳洛微略一著力也就套進手腕處了,可見手寸是比較合適的。


    柳洛微有一瞬的失神,旋即又笑開來:“真好,你手腕細白,戴這翠鐲很好看。”


    蒖蒖看著這鐲子,怔忡不語:從翡翠的色澤和種水可以看出,這極有可能是由林泓當年在問樵驛常握著的那塊綠色石頭琢出。又聽柳婕妤說是“娘家人”送的,幾乎可以坐實這個猜測。所以……林泓花費多年心血,打磨好這個鐲子,然後一路貼身帶著,來臨安送給了她?


    不可遏止地想起林泓握著這塊石頭凝視牆上洛神畫像的樣子,蒖蒖頓感心似乎被利器刺入,尖銳的疼痛由內及外,迫出她一層冷汗。


    而這時的痛苦隻是開始,隨後她很快聽到林泓回答了太後的問題。


    “聚景園中梅樹甚多,臣請娘娘賜十八株古梅予臣。”林泓朝太後下拜,清晰地請求道,“臣願效法仁宗朝和靖先生,以梅為妻,以鶴為子,不再娶世間女子。”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太後良久沒有應對,而皇帝則暗鎖眉頭警告林泓:“宣義郎,太後麵前,切勿說笑。”


    “臣並非說笑。”林泓轉朝皇帝,叩首,道,“臣長年居於山野之中,早已習慣獨自一人眠琴綠陰,賞雨茅屋,的確不須女子為伴。有梅妻鶴子,此生足矣。”


    他的語氣有不容置疑的決絕,蒖蒖瞬間意識到這一回她真的把握不住他了。原來那麽多回的郎情妾意、耳鬢廝磨僅僅源自她一廂情願的接近?而初雪之日關於年輪的傾心表白也隻是出於她的臆想?


    她冷汗持續滲出,在烈日蒸騰的暑氣裏周身冰涼。她聽見殿中逐漸有窸窸窣窣的竊竊私語聲響起,不消看也知道殿中所有人此刻都在觀察她,更有許多嫉妒她的、想看笑話的、落井下石的人在對著她指指點點,譏笑嘲諷她這個眾目睽睽之下被林泓拋棄的女子。而柳洛微仍在握著她的左手,一瞬不瞬地盯著她,唇邊悄無聲息地翹起了一彎意味深長的笑。


    “看來我是誤會了,我無福做吳掌膳姐姐了。”柳洛微銜笑道,又伸另一隻手輕輕拍拍自己握住的蒖蒖左手,“不過沒關係,這鐲子既然我已經送了,你還是留著吧,不必還我。”


    蒖蒖冷冷地擺脫她的手,將鐲子退出,擱回到她案上,盯著她道:“我不要。”


    沒有任何虛偽的客套,或身份原本要求她運用的謙恭,就是如此直白地說出了這三字。這令柳洛微笑容隱去,略顯尷尬。


    蒖蒖後退數步到殿中,麵色蒼白,步履飄浮,耳中嗡嗡作響,身體搖搖欲墜,一時不知該往何處去,隻能盡量控製著自己不要在眾人灼灼目光中倒下。


    而就在這時,太子忽然起立,朝父親躬身長揖,用不大,但足以令殿中人清晰聽到的聲音對皇帝說:“臣鬥膽問爹爹,昨日已將吳掌膳許給臣掌東宮飲膳之事,爹爹是否還未宣之於眾?所以孃孃與柳娘子有了這樣的誤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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