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醉花渚


    樵夫走後,蒖蒖對太子道:“當初程淵以性命發誓,說這墓中埋葬的是我生母。可這墓既然存在多年,就不可能是我媽媽的。”


    太子道:“如果按孟雲岫的猜測,劉司膳是你生母,那程淵倒也不算撒謊。存在了十八九年,這墓很可能是劉司膳的。”


    蒖蒖心知他所言有理,但要認可這個結論就等於承認秋娘並非自己生母,萬萬不可接受,於是一徑默不作聲。


    “不過如果這樣,有一點倒是好的。”太子安慰地朝蒖蒖微笑,“說明你媽媽有尚在人世的可能。如果她果真兩年多以前去世了,程淵安葬她之後帶你去真的墓地即可,何必大費周折地為這舊年墓地重新立碑修葺,矯飾為你媽媽的墓?”


    剛才心中疑雲重重,被壓得喘不過氣來,而這一語如撥開烏雲的陽光,忽然令蒖蒖看到了希望,頓時乍驚乍喜地笑了:“是的,是的,如此看來,我媽媽多半還活著!”然後立即問太子,“殿下可以向程淵詢問我媽媽的下落麽?”


    太子擺首:“程淵城府極深,煞費苦心地掩飾此事,必然不會被我一問就說實話。我若直接問他,他必有虛言應對,而且打草驚蛇,他會把你媽媽藏得更深。不過你放心,我會設法追查。以後你做不了的事,都由我來為你做。”


    這最後一句令蒖蒖心頭一暖,頗感動地看著麵前的男子,一時不知說什麽才好。而太子朝她和煦一笑,自然地牽起她的手,帶她到山崖邊,指著下方山穀道:“那裏有一片荷塘,景色不錯,我們去坐坐再回吧。”


    荷塘中芙蕖映日,紅白相間,嫋嫋婷婷地,開得正豔。太子與蒖蒖在水邊並肩坐下,蒖蒖眉間猶縈愁緒,看著在煙波上跳舞的陽光,默然不語。太子瞥她一眼,然後攬過近處的荷葉,摘取一枝,將莖彎曲作象鼻狀,打了個鬆鬆的結,遞至蒖蒖眼前。


    “啊,碧筒杯!”蒖蒖雙目一亮,接過上下打量,霎時想起了兩年前的聞喜宴上,她以荷葉做碧筒杯替代被盜的太子酒器,在大殿中想說明碧筒杯典故,卻背不下去,是太子出言相助,幫她背完的。


    “唉,那魏人鄭愨的典故太拗口,我隻看了兩三遍,實在背不出來,窘得差點暈倒在殿中,好在殿下記得,幫我解了圍。我頓時鬆了口氣,心想,阿彌陀佛,菩薩顯靈了!”蒖蒖對太子笑道。


    “一看就是書沒讀夠。”太子一笑,又問,“我幫你解圍,你隻感謝菩薩,對我就沒一點點少女綺思?”


    蒖蒖瞠目道:“那時覺得你高高在上,像天神一樣,怎麽會有綺思?誰會對廟裏的神像有綺思?”


    忽然舉一反三,轉念一想,蒖蒖覺得倒是太子比較可疑:“莫非那時殿下對我,已有邪念?”


    “那倒還沒有,”太子笑意加深:“隻是覺得,你在眾目睽睽之下結結巴巴背不出書的樣子可憐兮兮的,又有點可愛,就隨口幫幫你。”


    蒖蒖旋即問:“那殿下為何現在會對我另眼相待?”


    “你覺得呢?”太子反問。


    蒖蒖心道,我哪會知道你怎麽想。一時促狹心起,故意道:“發現我天生麗質?”


    “哦?”他淡定問,“有我美麽?”


    蒖蒖啼笑皆非,下意識想出言打擊殿下的自信,但一思量,又覺若論美貌,他在男子中的排名似乎的確高於自己在女子中的排名,不由氣餒,隻得悻悻問:“那你喜歡我什麽?”


    太子道:“你嚐出酈貴妃的青鹽有問題,又在澄清貴妃生子事件中起了很大作用。那些相關的舊事困擾我多年,已成心結,真相大白後我自然會關注到你,覺得你機靈,又有主見。後來,我去嘉明殿陪官家進膳時,經常會觀察你,你感覺到了麽?”


    蒖蒖十分訝異:“完全沒有。我一向覺得殿下在官家麵前用膳都是舉止溫雅,目不斜視的,從未發現殿下特別關注過我。”


    “那是因為你的眼中隻有禦膳和在用膳的官家。”太子道,“別人進食就是進食,你進食卻是在工作。嘉明殿中的你眼睛緊盯每一道膳食,先細看,再凝神辨味,奉與官家後你又著意觀察他每一個微小的表情,想知道他對食物的感覺,這時候你是不會關注到周圍其他人和事的。”


    “是的,”蒖蒖笑道,“關注官家對膳食的反應是我的職責,而且裴尚食要求我通過辨識色香味來揣摩著複原這道膳食,所以我必須全神貫注才能做好。”


    太子目光柔軟:“我喜歡認真做事的姑娘。你們專注地做自己擅長的事時的神態,簡直美不可言。”


    蒖蒖卻敏銳地從他話中捕捉到了一個字:“這個‘們’裏包括馮婧吧?”


    太子意外地笑起來:“這漫天的荷香怎麽變酸了?”


    蒖蒖一時語塞,隻得瞪了他一眼。


    “蒖蒖,你現在對我是何感覺?”他笑得很開心,“君子坦蕩蕩,不要掩飾。”


    蒖蒖將心一橫:“好吧,殿下,我好像有一點點喜歡你了。”


    “嗯,”太子若有所思,“看來是時候再約一次烤肉了……”


    “啊,不!”蒖蒖笑著跳起來,退後數步。


    太子亦站起來麵對她,含笑道:“據說你曾表示我們間的事由我來定,那我覺得如今時機很好。”


    蒖蒖想想,道:“殿下,請再給我一些時日。”


    “用來學習解革帶?”他隨即問,反應極快,而且他說這種話時神情總是很淡然,就像在陳述一個事實,你若認為是調笑反而是你想歪了。


    見蒖蒖羞得燒紅了臉,他才側過臉去對著清風笑了笑,放過了她,繼而對她的要求表示回應:“我不同意。”


    “不,”蒖蒖揚言道,“你已經同意了。”


    太子笑道:“何以見得?”


    蒖蒖道:“我就是仗著你不會趁人之危。”


    “你不會再有‘危’了。今後所有的危機在碰到你之前都會被我化解。”他柔聲道,“不過如果你還沒想好,我可以等你。”


    蒖蒖凝視著溫言款款的他,那種薄酒三五杯,醺醺然欲醉的感覺又來了,不自覺地捂了捂心,想暫緩那突如其來的驛動。


    他朝她伸出手:“來,蒖蒖,這裏景致如畫,我們多留片刻。”


    她中蠱般地走回去,將手交到他手心。


    他引她重新坐在荷塘邊,兩人默默觀千葉風荷,一時都無語,但心中皆是一片安寧。少頃,他一指前方,道:“那裏有一隻白鷺。”


    “哪裏?”蒖蒖興起,引頸探望。


    他拾起身邊一片扁平的小石頭,調整一下角度,然後發力,讓石塊旋轉著拋出。石塊一點一點,接連在水麵上彈跳了幾下,最後輕輕落在一隻隱藏在荷葉下的白鷺身上。白鷺受驚,展翅飛向雲水相接處。


    “這個有趣!”蒖蒖見狀亦學他撿小石塊打水漂去尋找花葉之下的白鷺,隻是技巧不如太子,連續幾次沒有一次打到白鷺近處。太子端詳她姿勢,不時幫她調整,兩人言笑著又玩了一會兒,後來太子發現不遠處水中有一對鴛鴦,便拈起小石塊又準備拋去,蒖蒖卻雙手抓住他手臂,道:“它們在相會呢,不要打擾它們。”


    太子舉目望去,見那對鴛鴦正在交頸戲水,狀甚旖旎,回首看蒖蒖,又見她雙手把握著自己左臂,臉頰因適才的遊戲而微熱,目光瑩然,仰首看著自己,不由心旌一蕩,拋開石子,驟然攬住她雙肩,將她向右側傾倒,讓她躺於自己雙膝上。


    那石子墜入水中,驚起附近兩隻鷗鳥白鷺,一左一右地交錯飛舞於花影交織的水麵上。蒖蒖一聲驚呼,左手扶住他右肩,右手向上伸去,想掙紮著坐起,手腕卻被太子一下握住,徐徐按下。


    他向她輕顫著的雙唇吻了下去。


    以前蒖蒖經曆的吻都輕輕淺淺,且大多為她主動,碰觸一下即分開,全沒想到還可以如現在這樣,由他主導的吻如浪花一般席卷侵襲,輕易攻入她唇舌之間。她一時有些暈眩,但帶著一絲好奇,似乎不反感他的碰觸。他善於引導,吻得不容拒絕卻也不失溫柔,像潮汐,輕輕撫過又退去,如此幾次,在她覺得可以鬆口氣時一卷新的浪花又猝不及防地襲來,驚得她嚴陣以待,手不自覺地攀上他脖頸,欲挽回不斷陷落的趨勢,卻好像更激起了他的士氣,喜悅地展開新一輪的攻勢。


    彼時天色漸晚,水雲間掠過一層霞光,猶蘊金輝的落日在雲朵之後若隱若現,將他們身後一泊碧水也染成了金紅的色澤。間或有鷗鷺飛過,影子隨清風灑落在他們衣衫上,他們無心再顧,迷失於這汀洲花渚,一時不知今夕何夕。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放開她,凝視著她隨之睜開的羞怯的眼,正色道:“一月,不能再多了。”


    她一時愕然,不知他所指何事。


    他露出微笑:“給你的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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