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回憶


    正如蒖蒖所料,因衛清潯是寧國府首富,本地富戶一向關注她一舉一動,想學習她生財之道,一旦聽到風聲說她一下認購了十五道度牒,內心豈能毫無波瀾。她戚裏的背景早在富戶口中暗暗流傳,如今又頻頻與趙皚見麵,他們自然認定她是得知了官府內部消息才會出此大手筆。他們琢磨出的原因有二:一是會子會大幅貶值,朝廷將以度牒收兌,度牒會因此大漲;一是不久後徭役將更繁重,賦稅將會高漲,而持有度牒能免役稅,會有更多人爭購。無論何種原因,看起來度牒漲價勢在必行,於是富戶們聞風而動,很快把剩下的十五道度牒搶購一空。


    蒖蒖開酒樓,每日麵對不同的客人,且客人大多愛與她閑聊,因此她消息極為靈通,且通曉寧國府世態人情。靜待度牒售完,蒖蒖隨後幾天每日上午處理好酒樓事務即奔波於寧國府三大寺院之間,謁見主持,與他們議事,談妥後,她帶著衛清潯交給自己的度牒去府治見趙皚。趙皚聽說她主動求見自己,頗感意外,當即讓人帶她來到自己書房。


    蒖蒖告訴他:“最需要度牒的其實是寺廟,除了朝廷頒發給他們的度牒,他們平時也須自購不少,以供度僧之用。而今朝廷嚴控度牒數量,此番下發的度牒賣得太快,竟無一道為寺院所得,而原來民間持有度牒者,見如今的情形也都惜售待漲,寺院想從民間收購度牒也不容易。這些天我見了三大寺院的住持,與他們說了寧國府圩田坍塌,佃農流散的現狀,你一心為民,力求修好圩堤的初衷,以及你麵臨的錢糧匱乏的局麵,請他們相助。每所寺院都有大量信眾,我懇請住持出麵,就此事化募善款,捐與寧國府修公圩。我自己願捐出五道度牒,無論哪家寺院募集到五千貫善款,我便贈他們一道度牒,希望最後一共能募集到兩萬五千貫。住持們表示,如果最後的善款不足此數,寺院的長生庫可以借一部分錢,湊足兩萬五千貫交給州府,兩年後判府可從獲得的田租賦稅裏抽出相應的錢還給他們。我覺得這樣也很好,無論最後收到的錢是善款還是貸款,我都一樣贈他們度牒。”


    長生庫是規模較大的寺院積集和運營錢物的質庫,資金主要來源於信眾供奉或出借的錢,居民可提供有價值物品向長生庫質押借貸,約定日期,到期還款付息。大寺院香火旺盛,長生庫資金通常也很充足。


    “你哪來的度牒?”趙皚當即問她。


    “我把湛樂樓賣給衛清潯了,換了六道度牒,捐出五道,還剩一道,以備不時之需。”蒖蒖淺笑道,“其實隻是把經營權交給衛清潯,以後我還可以管理湛樂樓,甚至鹿鳴樓也可以參與管理,做起事來反而更順暢了。”


    蒖蒖見趙皚久久不言,以為他是擔心借貸利息之事,遂解釋道:“你放心,就算善款不足,需要長生庫借款,但除了我贈的度牒,寺院不收利息。住持們也說了,他們也留意到魏王格外關注民生,是一位愛民如子的好官人。修複公圩利國利民,他們願意為此效力。長生庫一向受朝廷和官府庇護,收益從來無須納稅,如今官府有需要,他們又怎會收取利息。他們也會盡量募集善款,圩堤之內的田地雖有官田,但大多是有主的民田,魏王為民主持工程,是行善積德之舉,相信願意為此捐贈的民眾也會很多。”


    言罷她取出五道度牒,呈至趙皚麵前:“這些是我捐出的度牒,你且收著。如覺可行,我便去與寺院確認此事。以後哪家寺院送來五千貫錢,你便贈他們一道,贈完了也請即時告訴他們,不必再籌了。我想,有了這兩萬五千貫,加上此前州府可調動的和賣度牒收到的,應該夠修圩堤之用了。”


    “此事可行,但不能用你的錢。”趙皚看看度牒,對蒖蒖道,“你這些度牒,我買了,錢給你,你去贖回湛樂樓,度牒仍舊按你的計劃贈給募款的寺院。”


    蒖蒖不禁笑了:“你雖是父母官,但不是父母呀,管的寧國府事務又不止這一樁,事事出錢,金山銀山也不夠你自己貼補的。這事就這樣定了。我有一技之長,千金散盡還複來。你且好好修圩堤,讓民眾年年豐收,家家戶戶都富起來,以後這樣的錢我想出也沒機會了。”


    趙皚擺首道:“我豈可因自己一樁公務,累你失去你辛苦創立的湛樂樓。”


    “我失去了一所酒樓,可是你……你失去的可能是整個天下。”前塵舊事翻湧上心頭,蒖蒖黯然垂下眼簾,“我對不起你,二哥,請你讓我向你表達一點歉意,雖然這點補償與你失去的相比實在微不足道。”


    “你為什麽這樣想?”趙皚惻然一笑,“是因為我曾勸說大哥食用鬆江鱸魚麽?那些話又不是你逼我說的。我從不因此怨天尤人,我會為自己的行為負責,承擔一切後果。”


    蒖蒖隨即道:“我也是在為我的錯誤負責。”


    “那麽一起吧。”趙皚凝眸注視她,目光冷靜而篤定,迥異於她印象中那終日嬉笑的少年,如今的他看起來儼然是一位胸有丘壑的成熟男子,“東宮之事很蹊蹺,未必是你的錯,真正的負責是探尋出其中真相。我願陪你探尋,讓你不再懼怕麵對全天下的質疑。”


    “探尋真相?”蒖蒖惘然反問。對太子的死因她一直心存疑惑,但太子飲食皆經她手,那些日子與他朝夕相伴最多的人也是自己,除了自己,她委實不知該歸咎於誰。


    “是的,我相信真相不會如目前大家所知的那麽簡單。”趙皚道,“你好好回想一下,大哥薨之前幾天內,都有什麽不尋常之事發生。”


    蒖蒖痛苦地閉上眼睛。莊文太子薨前後之事對她來說不堪回首,每次略微憶及,都會像被灼痛一般馬上迫使自己跳脫出來。那幾天早已成為一道無法愈合的深重傷痕,不忍回顧。


    “不要回避,蒖蒖。”趙皚殷殷勸導,“找出真相,才能化解你的痛苦。大哥必然也不願這麽不明不白地離開,於國於家於你都造成如此大的傷害……把你看到的,知道的都告訴我,或許我可以幫你分析,看看到底是哪裏不對。”


    蒖蒖沉默良久,在趙皚柔和目光安撫下,緊張不安的情緒漸趨緩和,終於開始徐徐講述那段日子發生的事:“太子殿下那時已基本痊愈,起居正常,心情也不錯……如果說有什麽異樣,大概是在薨前幾天,讓我隨他去福寧殿之後。那天他讓內侍捧著一幅畫去福寧殿,呈給官家看。但到了殿中,他讓我和馮婧在外等候,他與官家在內說了許久的話,出來後心情似乎不甚好。晚膳後他讓內侍先回去,讓我隨他去月岩賞月……”


    “他讓官家看的畫,畫的是什麽?”趙皚忽然問。


    蒖蒖答道:“當時他也沒給我看,但從畫軸的樣子推斷,很可能是他幾天後給我看的我媽媽的畫像。”


    趙皚很訝異:“大哥怎麽會讓爹爹看你媽媽的畫像?”


    “後來殿下告訴我,我媽媽很可能是菊夫人,他讓官家看那畫像,官家便說是菊夫人。”蒖蒖悵然道,隨後把自己知道的菊夫人、劉司膳與張雲嶠的淵源,以及莊文太子與她探索她身世信息的經過都細細告訴了趙皚。


    “所以,大哥的意思是,張雲嶠與劉司膳是你的生身父母,而菊夫人是你的養母?”趙皚問。


    蒖蒖輕歎:“他推斷出的結論應該是這個。雖然他也說有菊夫人僅僅因為喜歡蒖蒖這個名字,而給我取了劉司膳女兒之名的可能,但是……他顯然覺得這可能性不大,這樣說隻是為了安慰我吧。”


    趙皚不置可否,繼續問她月岩之事,蒖蒖道:“一路上殿下看起來都心事重重,不甚開心,還與我提起安淑皇後,那天他十分懷念母親,說到官家與安淑皇後的情義,又說安淑皇後如何被齊太師派的婢女以飲食害死,官家如何傷心,後來籌謀許久,終於大仇得報。”


    “籌謀許久,大仇得報……”趙皚沉吟,須臾道,“但是眾所周知,齊太師是病故的。”


    蒖蒖這才意識到當初太子為何說到這裏戛然而止,換了話題:“所以,齊太師其實是官家……我以前一直聽說是張雲嶠曾為齊太師治病,但沒治好,還因此受到齊家人的追殺。”


    “馮婧身世風波後,我也曾向人打聽過張雲嶠的事,聽說他因為與劉司膳有私情,被先帝猜忌,因此投靠了齊太師,尋求庇護,後來成了齊太師臨終前最重用的醫師……”趙皚道,“但我還記得查馮婧身世那回,爹爹看到張雲嶠寫的浴兒書時的神情,他脫口稱他‘雲嶠’,一眼就認出他的筆跡,宛如麵對多年老友……爹爹對齊栒恨之入骨,如果張雲嶠真的投靠了齊栒,他焉能是這態度?”


    “是呀,官家還多次派人尋找張國醫,命人把他的畫像掛在翰林醫官院裏,與曆代名醫並列,如果張國醫是齊氏一派的人,哪怕隻是曾經,官家必定都不會給他這般待遇。”蒖蒖思量著推測,“所以,張國醫先投靠齊太師,然後故意……不治好他的病,是出自官家的授意?”


    趙皚肯定道:“很有可能,因此大哥才說‘籌謀許久,大仇得報’……那天應該是看了菊夫人畫像,爹爹與大哥說起當年往事,大哥才那樣懷念母親。”


    蒖蒖亦覺這推論有理。趙皚又讓蒖蒖說以後的事,聽她提到柳婕妤拜月祭父親,微微有點詫異,但還是沒打斷蒖蒖,讓她繼續說下去。


    “然後……一直到臨終前一晚,殿下都有些憂思恍惚……”蒖蒖想起了那一夜的事,心難以抑製地一陣驛動,臉頰泛紅,但還是強自鎮定,說了下去,“薨前那夜,殿下在瞻籙堂看書,我進去時,他握著一卷書在看,盯著書默默出神……”


    “他看的是什麽書?”趙皚插言問。


    “《史記·刺客列傳》的荊軻那篇。”蒖蒖道,“我走近想細看,殿下卻不許我看,把書擱回了書架上,說因為第二天講學的師傅會提到,所以他先讀一讀。”


    “那時東宮的講學我也會聽,師傅們授課內容會先讓我們知曉,但《史記》不在其中。”趙皚回憶道,旋即起身走到書架邊,取出一冊書,翻開其中一頁,送至蒖蒖眼前,“是這個麽?”


    蒖蒖接過書,定睛細看,見那頁正是那晚太子盯著出神的荊軻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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