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樣的舉動任何人都可以做得出來,卻不見得會有嗬護到小心翼翼的感覺。


    他不得不承認,他不曾在父皇與母後間看過,更不曾在攝政皇叔與母後間看過。


    那天,皇叔抱住龐何,硬是將龐何自半暈中叫醒,而後立即拉著龐何退出慈壽宮,看都沒看太後一眼。


    他追出去,目睹龐何撐出慈壽宮後軟倒在皇叔懷裏。皇叔也不再叫醒龐何,就這麽抱著龐何頭也不回地走了。


    他想叫太醫,卻隱隱覺得皇叔逼龐何短暫清醒,就是不要太醫接觸龐何……


    “你這樣看我做什麽?”龐何笑問。


    陽光自窗外打在龐何的芙蓉玉麵上,她穿著一身暗色外袍,內衫也是偏暗色,根本就是在學長孫勵的穿著,因為學得太像了、太會鬧事了,所以根本沒有想過這樣的芙蓉玉麵會是個……是個……


    這到底是舅舅,還是該喊聲阿姨?


    小皇帝有些疑惑,很想問個詳細,但又不能問得太明顯。如果真是女兒身,那豈不是犯了欺騙天朝天子的罪嗎?


    “舅舅,你……”滿懷的疑問藏在胸腹,他終究是改了口,“太妃跟我提了一下人偶的事,你真的這麽怕人偶嗎?”


    “是啊,人偶是我的死穴,下回你敢用它來嚇我,我就……揍人!揍不了你,揍你身邊的老太監也是一樣。”


    小皇帝一聽他這麽坦白,連死穴都對他說,不由得樂了,感覺自己沒白喜歡這個舅舅。


    “人偶又不會動,有什麽好怕的?”


    “那是你沒看過滿屋子的人偶,當時它們都是要陪我一塊入土的,你說我怕不怕?”


    小皇帝想象一下那場景,發現自己年紀太小,還無法想象死後的感覺,他道:“老太傅也真是的。明知你會怕,還做了一屋子的人偶來嚇你,虧他還是天下聖儒,眾人景仰的對象,偏嚇自家孩子。”語氣之中不免有些斥責。


    龐何微微一笑,替小皇帝夾了點辣味雞絲,然後故意攪亂他的飯。


    小皇帝瞪她一眼。身邊的太監立即要重新換飯來,小皇帝擺擺手,就著那碗吃了,他辣得眼淚都流出來了,看見龐何哈哈一笑:“外甥,好吃吧。”


    “你怎麽不先跟我說有這麽辣?”


    “先說了的話,好吃的感覺也會沒了,那多無趣啊。”她頓了頓,忽然道,“我爹臨走前,我跪在他床邊,問他到底是真心要那些人偶陪我入土呢,還是故意拿人偶嚇我,嚇得我不想跟那些人偶葬在一塊,於是會拚命活下來?”


    小皇帝一呆。龐何的性子的確有點偏激,老太傅若真這樣做,也不算意外吧,隻是不大合老太傅聖潔的形象……


    龐何撇撇嘴,哼聲:“他老人家看著我意味深長地笑了,然後兩腿一伸,走了。”


    “……”小皇帝想象那場景,忽然發現自己很慶幸當年他父皇去世時他年紀還很小,所以沒有什麽心結要問父皇。


    龐何看著牆外的街道,又道:“接著沒過兩年,我娘也要走了,我實在忍不住,於是又跪在她老人家床邊,誠懇地問她,當年做人偶到底是為了陪葬,還是激起我求生的意誌呢?”


    “老夫人怎麽說?”小皇帝變得很好奇。


    “她呢,就看著我,還有力氣摸我的頭,接著,她也露出一個意味深遠的笑容,然後兩眼一閉,就走了。”


    老太監別開頭,掩嘴咳著。


    龐何瞪他一眼,接著看向小皇上。


    小皇上已是目瞪口呆,過了一會兒,才遲疑著問:“那這豈不是成為永遠無法解開的謎了嗎?”


    “是啊,所以我不甘心啊!於是我依葫蘆畫瓢,我爹娘入土時,我放了許多人偶陪他們。人的信念是很重要的,如果他們真認為那些人偶能在我死後化成人魂陪著我,那麽也會有人陪著他們。”


    “如果那些人偶是老太傅用來激發你的求生意誌的……”


    龐何露齒而笑,那白白的貝齒在陽光下竟有種邪惡的錯覺:“那就讓二位老人家天天麵對那些僵硬的人偶,讓他們都想著世上還有個孩子呢。不是我要說,這位是……喜公公吧,你咳嗽怎麽越來越嚴重了?”


    “別咳了。”小皇帝瞪了身邊的老太監一眼。知道老太監心裏在想什麽,他在想自己幸虧是太監,沒孩子,才不會死後還要遭惡整。


    天朝哪裏來的女惡霸?要說龐何是女孩子,實在……可是,懷疑的種子一下,他真是越看越像,除了身高跟惡劣的性子完全不像外,現在仔細想想,這樣的容貌、這樣的腰身,實在跟女孩沒兩樣。


    若真是女孩,為何要女扮男裝?堂堂國舅,這名聲是天下皆知的,豈不是自己絕了後路?小皇帝思緒一頓,驀地想起父皇有些貪色,龐太妃雖色美卻遠不如龐何,就連被喻為天朝第一美人的母後,也不及古靈精怪眉目流盼時的龐何。一時之間,小皇帝忽然明白了什麽,猛眨著眼。


    龐何一見他露出小孩樣兒,也學著他猛眨著鳳眼。


    小皇帝瞪她一眼:“你——”話還沒說完,就聽見樓下一陣喧鬧,隨即咚咚咚的,有人跑上二樓。


    龐何疑聲道:“真是奇了。平常我走到哪兒大家都退避三舍,今天倒是一個接著一個來。”


    “龐何,還我女兒來!”一名麵目肮髒的中年漢子拿著長竹竿衝上二樓,一看見龐何,便是一棍打來。


    龐何手腳極快地跳開。


    那一棍擊在桌麵上,桌麵上的飯菜四濺,那老太監驚呼一聲,連忙護住小皇上。


    “大膽!”湯汁濺得小皇帝一臉都是。他大為火光,又看見那漢子朝龐何亂打,不由得叫道,“還不快去幫國舅爺!”


    老太監根本不懂武功,又忠心得很,他低聲道:“皇上,奴才若去幫忙,那人傷到皇上該如何是好?何況……何況這是龐國舅自找的,您聽聽,人家是來討女兒的啊。”


    小皇帝聞言,一時語塞。


    龐何連閃了幾次,最後利落地接住長竿,那中年漢子連抽幾次都抽不回來,痛罵道:“還我女兒來!”


    “不好意思啊,本國舅搶的女人很多,忘了你女兒是誰。”龐何見他放棄長竿,張牙舞爪要衝上來打她,長竿一頂,正好頂住那漢子的胸口,不耐煩道,“你渾身都是臭氣,別靠近本國舅。”


    “你這無恥的男人!幾年前當街搶了我女兒!我告上府衙卻被壓了下來,好啊!龐國舅仗勢欺人,我張三不服!”


    “原來你叫張三!”龐何興頭一來,拿著那長竿打著這跳來跳去的跳蝦,笑道,“本國舅現在記下了,待會兒上府衙說一聲,務必要讓你在京師無棲身之處。”


    那張三挨了許多棍子卻近不了龐何之身,他一時發怒,忍著被痛打的疼痛硬是往前要擒住龐何。


    龐何皺起眉頭,暗怨師父不教她點穴功。要是教了,對付這種糾纏不休的人就容易多了。


    現在,她還得算計如何脫身才能不打死人。


    那張三拚了老命終於抓住了龐何的寬袖,她聞到一股發黴腐敗的氣味,順勢鬆了竹竿,將長袍褪去,然後一腳踹飛張三。


    張三還死死地揪著那華麗的長袍不放,一路跌到了一樓。


    “把他拖出去!”龐何有些薄怒,站在階梯口,望著樓下想避難的掌櫃,“就是你!想再娶的掌櫃,我老早就看你不順眼了,把這臭老頭拖去府衙地牢,不關個十天半個月不準放他出來!那衣袍我也不要了,讓他帶走!”


    那掌櫃發著抖,唯唯諾諾地進廚房叫老妻出來,一塊拖著半昏迷的張三離開了。


    龐何抹抹鼻子,那臭味真的掩不去。她回頭一看,小皇帝目不轉睛地望著她,十分嚴肅,完全不是小孩子該有的表情。


    她扮個鬼臉,笑道:“甥兒沒傷到吧?”


    “朕時常聽聞小國舅在外胡作非亂,這還是頭一遭見識,你是不是太過分了?”小皇帝忽然感到桌麵在不停地抖動。


    “皇上真的認為我很過分?”


    “正是!你是朕沒有血緣的舅舅,朕縱容你,你在外作亂,朕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是今天親眼見到你這樣行歹,你去把人家的女兒還給他,朕就不怪罪你了!”小皇帝停頓了一會兒,皺眉頭斥道,“這桌子怎麽一直在動?”


    龐何來到桌前,用靴子踢踢桌麵下發著抖的人,道:“張菁菁,你給我滾出來!本少爺替你賠了件袍子你要怎麽還?”


    小皇帝一愣。張?


    “少爺,我有工錢……”一隻縮頭烏龜隨著這話自桌底下爬了出來。


    “工錢工錢?你工錢都支到十年後了,哪裏來的工錢?”


    菁菁非常規矩地垂手站在那兒,天真地說:“還有後十年……”


    龐何用扇柄敲她的頭,罵道:“本少爺這麽倒黴啊!還要被你糾纏二十年啊!嗯?”雖然是在數落,但語氣聽不出凶狠。


    龐何把扇子交給菁菁,菁菁立即盡責地替她扇風,把她最瀟灑的一麵扇出來,扇得旁邊的小皇帝的頭發也飛了起來。


    龐何踢開地上的碗盤,想要撩袍擺跪下做做樣子,但又嫌髒,遂不情不願地道:“皇上要罰便罰吧,菁菁這丫頭臣是不會還的。”


    “舅舅,剛才那男子做何營生?”小皇帝問道。


    哼,不爽的時候就是高高在上的皇帝,想要討親情的時候又變舅甥。龐何撇撇嘴,又自發地挺起腰,很跩地說:“甥兒看不出來嗎?那張三不過是個不學無術的家夥。”


    小皇上咦了一聲:“你不也是不學無術嗎?怎麽差這麽多?”


    龐何瞪他一眼,嫌惡地說道:“你拿我跟他比?你是不是太貶低我了?我雖是不學無術,但也不會去嫖去賭去賣女兒啊!”


    “……”你不是不會,而是根本不能嫖吧?小皇帝在心裏默想著。


    他又歎道:“舅舅,你這人,明明是在幹好事,怎麽讓人傳成這樣……”


    龐何發出咯咯的怪笑聲:“甥兒,既然我是好人,快發塊免死金牌給我。”


    那笑聲真難聽,為什麽皇叔會喜歡呢?


    小皇帝又歎氣:“咱們現在是舅甥,又不是君臣,發什麽免死金牌。”


    龐何暗呸一聲罵他小氣。她往窗外瞧去,說道:“我爹啊,是天下聖儒呢,他老人家就我一個孩子,聽說他曾對著一名惡霸說上三天三夜,說得那為非作歹的惡霸痛改前非放下屠刀,還為百姓除了三害,我龐何沒那本事,不過偶爾模仿一下老爹,那感覺還不錯,難怪他老人家熱衷於當聖儒。”說到最後,語氣裏充滿了虛榮。


    小皇帝無言。老太傅地下有知,不知會不會遺憾在生前沒有花個三天三夜徹底教化龐何?


    “咦!”龐何震怒,瞪著街上的兩頂轎子。


    小皇帝順著她的目光探頭看去,隻見一頂轎子是恭王府的,一頂是相爺府的,正好撞在一塊,一條街就這麽寬,哪容得了兩頂轎子同時通過?


    龐何眯起鳳眸,冷冷地看著相爺府的轎子停下。


    一名蒙著麵紗的妙齡女子自轎裏現身,朝著恭王府的轎子斂衽,而後,恭王府的轎子裏也步出一人,正是一身長袍的長孫勵。


    “百聞果然不如一見。常聞恭親王長孫勵天生溫厚、品貌端正、玉樹臨風、豐采瀟灑,為天星轉世天朝天之棟梁,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哪兒的話,是眾人謬讚了。相爺千金嫻淑之名傳遍天朝,今日一見果然令本王驚豔。敢問小姐要上哪兒?”


    “妾身正要去天雲寺上香,祈求有個好姻緣呢。”


    “不如由本王護送小姐去吧。”


    小皇帝默默地調回目光,看著龐何自演自唱:“舅舅,就算你會讀唇語,也絕對看不見背對著我們的皇叔說的話吧?”


    “嗯?”龐何揚起好看的眉,語氣懶洋洋的,“戲裏不都是這樣嗎?眉目交接,天雷勾動地火。”


    小皇帝的嘴巴微微抽動,終究是繃不住地笑了。


    兩方轎子的主子又退回轎內。恭親王的轎子先是側到路邊去,讓相爺府的轎子通過後,才繼續往前行著。


    龐何頭也不回地說道:“菁菁自己回府。小外甥,下次宮中見。”語畢,自二樓躍下,搖著扇,快步追上,跟著恭王府的轎側走了。


    “勤之,你的外袍呢?”轎裏有著再熟不過的溫暖。


    “丟了。”龐何眼波亂轉,就是不看轎子,“傳聞,恭親王長孫勵天生溫厚、品貌端正、玉樹臨風,為天朝天之棟梁,今天一看,果然名不虛傳啊。”


    她沒頭沒腦的話,轎裏的人竟也能快速應答:“傳聞龐府小猛虎,品性不端,其性惡劣,見人必要捉弄一番,如今見了,倒也覺得傳聞有幾分可信了。”


    龐何聞言,齜牙咧嘴:“既然如此,我們就分道揚鑣去。”


    “你上哪兒?”


    “我去天雲寺上香好了。”


    轎裏的聲音有些訝異:“你要去上香?”


    “壞事做多了總得去請神佛保佑保佑。”她隨口道。


    長孫勵笑道:“你有自知之明那是最好。你進來吧,雖是盛暑,但你沒穿外袍,要受了涼可不好,天雲寺就在郊外,既然是同路人,就一塊去吧。”


    龐何一怔,雖不知長孫勵為何去天雲寺,但既然能跟師父同行,那也是挺有樂趣的。


    思及此,她掩嘴偷笑,然後非常愉快地鑽進了轎子裏。


    遠方的二樓上,小皇帝一直目送著。(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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