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葉朔和溫成都已是無心入眠。


    兩人並肩坐在4號床鋪前,長夜漫漫,寢室內死寂得就像一座墳墓。


    溫成又開始發起抖來。雖然已經找回了意識,但他的魂魄,卻似乎已經遺失在了那條黑暗的長廊裏。


    “溫成,你真的什麽都不打算跟我說嗎?”終於,是葉朔先開口了。


    溫成無意識的顫抖了好一陣子,空洞的目光略微傾斜,從牙縫中擠出了幾個字:“你……你是好人……”


    葉朔激動的按住了他的雙肩:“是啊!所以隻有你告訴我實情,我才有辦法幫助你!”


    溫成的雙手在膝蓋上反複握緊,又反複舒張,仿佛是在做著這一生中最艱難的決定。


    “其實,我根本就不想來到這裏……”良久,一道微弱的聲音,從他的雙唇間緩緩飄出,也拉開了一個悲傷故事的序幕。


    溫成年幼時便是體弱多病,讀起秘籍,十行裏領略不到一行。家中請來的師父也曾明確表態過,他根本就不適合修煉。


    對此,溫成卻並未放在心上。他生性怯懦,原本就不喜歡那種爭爭鬥鬥、打打殺殺的生活。他隻有一個簡單的夢想,就是將來找一份足以糊口的工作,娶一個賢惠的妻子,然後一直陪伴在父母身邊,平平凡凡的過一輩子。


    起初,他的父母還有些恨鐵不成鋼,但或許是時日漸長,見兒子實在不是那塊料,也就不再勉強。一年又一年,溫成平靜的長大,雖然家中並不富裕,一家人的日子卻也過得幸福。


    直到近期,那“天宮門考核速成培訓班”的出現,令他望子成龍的父母重新燃起了希望。他們夢想著,這裏可以令兒子脫胎換骨,成為一代強者,進入天宮門,繼而揚名天下。那麽他們,也都可以跟著享福了。


    那時,他們隻考慮著未來的種種好處,卻沒有想過,將要把兒子送入的,是一個怎樣的地獄。


    培訓班開辦後,溫成就在朋友圈子裏,聽過那裏的許多恐怖傳聞。據說,到了那裏的學員,都會遭遇各種慘無人道的虐待,有很多人不堪折磨,直接死在了那裏。溫成越聽越怕,但父母對這一切的反應,卻僅僅是:“那都是瞎說的。”“小孩子麽,本來就是不打不成器。”


    半個月前,鄰家被送入培訓班的大哥哥回來了。然而,他卻已經發了瘋。就連靈魂,都變得殘缺不全了。


    溫成去看過他。這位大哥哥,之前已經達到了凝氣級,很樂觀開朗的一個人,平時總是很照顧自己。但現在,溫成幾乎不認識他了。回來之後,他每天都隻是獨自蜷縮在牆角,嘴裏不停的念叨著一些旁人聽不懂的話,隻要有人靠近,他就會失控的尖聲大叫。


    從這位大哥哥的瘋狂自語中,溫成知道了培訓班的很多內幕。包括那裏的學員稍有失誤就會遭到毒打,會被關禁閉,郵筒隻是擺設,夜晚會有不明生物敲門等等。這些隻是他說出來的,那麽他沒有說出口的,又會有多少黑暗和恐怖?


    鄰家的父母帶著大哥哥去報官,但官府見了他這副精神狀態,就認定“他說的隻是瘋言瘋語。”


    溫成也將大哥哥的遭遇告訴了父母,他滿心希望,活生生的事例擺在眼前,可以讓父母改變心意。但父母的態度,卻是:“那是他自己嬌氣。”“人家是正規的官方機構,怎麽可能虐待學員?”


    這段時間,無論是裝病,還是胡攪蠻纏,絕食抗議,溫成都嚐試過了,但他的父母卻對此越來越是不耐,“就該送你去培訓班,讓他們好好治治你!”


    “我……我每天隻要一閉上眼睛,就能看到那個鄰家大哥哥的樣子。我怕……我怕……他的現在,就會是我的將來……我會死在這裏的……”溫成痛苦的抱住了頭,整個人都緊縮成一團。


    “在這個地方,人比鬼更可怕。”最終,他定定的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葉朔也不知該如何安慰對方。他從小就沒有見過自己的父母,也沒有體驗過,那種被逼迫著成龍成鳳的無奈。在這件事上,他怎麽說都顯得太蒼白。陪著溫成默默的坐了一會兒,他才問出了另一個令自己關心的問題:


    “為什麽你說半夜絕對不能出門?那些出去的學員,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溫成緩慢的搖了搖頭:“這個我也不知道……隻是大家都說,半夜出門的話,就再也回不來了。”


    ……


    和溫成這一番徹夜長談後,葉朔的心情就沉重了許多。


    這個培訓班,實在是比自己想象的還要黑暗。那麽葉雪鬆……他的處境不就非常不妙了嗎?


    其後的幾天,每到課餘,葉朔都會想方設法的接近葉雪鬆,時而還會通入靈力,助他穩定心神。但任他百般嚐試,葉雪鬆卻還是那副木木呆呆的老樣子。


    葉朔並不知道,他所做的這一切,都已經化為凝固的畫片,被收入了玉簡中。黑暗中時刻隱藏著一雙眼睛,緊盯著他的一舉一動。


    這一天,一名學員轉告他,導師讓他深夜去辦公室一趟。


    既然是去辦公室,為何定要深夜?這個時間,總讓他感到莫名的不祥。


    但葉朔事後尋思著,就算今晚裝傻糊弄過去,隻要自己還待在這個培訓班一天,導師就總會找到自己。說不定,還會為此再挨一頓鞭打。


    既然這樣,去就去吧,反正近期自己應該也沒做過什麽出格的事。


    午夜時分,葉朔穿過空蕩蕩的長廊,來到了位於盡頭處的導師辦公室。


    “葉朔,你知道自己錯在哪裏了嗎?”導師坐在辦公桌後,一開口就是氣勢洶洶。


    葉朔坦然答道:“不知道!”


    導師冷笑一聲:“好,那導師就告訴你。你私下與葉雪鬆同學接觸,做出與修煉無關之事,且散布汙蔑培訓班的不實言論,這些都是你的室友,嚴子涚同學向導師報告的。作為證據,他還提供了相關的視頻和錄音。葉朔,你還有什麽需要狡辯的嗎?”


    嚴子涚?葉朔腦中一震,自己和他無冤無仇,他為什麽要這樣做?難道,又是為了那所謂的“貢獻分”嗎?


    和葉雪鬆接觸時,自己確實是向他透露了培訓班的種種黑幕。如果這些話真的已經被人錄音,那再解釋也沒有用……倒不如,趁著這個機會,徹底弄清心中的疑問!


    想到這裏,葉朔勇敢的抬起頭:“我的確是向葉雪鬆提出了質疑,但我提出的是合理的質疑!試問,有哪家正規的教學機構,走出來的學員是像你們這裏一樣的?


    還有,為什麽四麵都裝設了帶電的鐵絲網,為什麽學員的家書不能寄出,為什麽會有學員在夜半離奇失蹤,而你們事後卻不聞不問?真正做了虧心事的是你們!這些問題,你敢麵向大眾,給所有人一個公開的交待嗎?”


    導師漠然冷笑,猙獰的麵容在昏暗燈光的映照下,透出一股森森鬼氣。


    “我們不需要對任何人交待。既然你們的父母選擇了把你們送進這裏,就說明你們都缺乏足夠的自製力,所以才需要由我們管教!在這裏,你們不需要質疑,隻需要服從,絕對的服從!”


    “我不是被父母送進來的!”葉朔大聲喊道,“我是自願選擇了你們!但是現在看來,是我錯了!”


    導師冷笑:“既然知道錯了,就要為自己的錯付出代價!”指著牆壁一角的大型儀器,“躺上去!”


    那儀器形貌古怪,是一架兩側各呈圓錐狀的大型圓柱體,長達兩米,上方隔著一道半敞開的玻璃罩子,如同一座營養艙。長度足可容一名成年人躺臥。而此時那儀器內部,正是紅光閃爍,發出滴滴的鳴音,在這靜夜中聽來尤顯刺耳。


    葉朔隻看了一眼就收回視線,梗著脖子嚷道:“不躺!”


    導師冷笑一聲,擊了擊掌,從黑暗中頓時又衝出幾名導師,他們從各個方向按住葉朔,架著他拐到牆角,將他強行推進了儀器中。


    在芯片的絕對控製下,葉朔的靈力再次被封鎖,隻能任由擺布。等那些導師剛一鬆開手,他就連忙掙紮著要坐起身來。但這時,頭頂一陣悶聲響過,那透明罩子竟是緩緩移動,直至與艙尾合攏,將他徹底封鎖在了這間艙室內。


    艙內狹小,葉朔隻能直挺挺的平躺著。下一刻,從兩側忽然躥出大量電線,盡頭有著指甲蓋大小的圓形貼片。這些貼片就如水蛭一般,緊緊的貼附在了自己的皮膚和太陽穴上。葉朔隻覺著渾身不自在,卻是百般掙紮不脫。


    緊接著,貼片前端紅光閃爍,一道接一道的電流,無孔不入的鑽入了體內。


    “啊——”葉朔當場發出了一聲淒厲的慘叫。現在他被封鎖了靈力,就像是一個普通人,承受著高強度的電流轟炸。心髒如同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握緊,身形在強烈的電光中幾乎現出了骨架。


    僅剩下的感覺就隻是痛,四肢百骸間都流淌著痛苦。這痛苦又像幾萬隻蟲子,透過太陽穴滋滋的朝腦中鑽入,啃齧著他的腦髓。痛得生不如死……


    “現在知道自己錯了嗎?”導師冰冷的聲音在艙外響起。


    葉朔痛得已經忘記了回答,那導師靜候半晌,就冷冷吩咐道:“加大電流。”


    原本已經到了極限的痛苦,瞬間又擴大了一倍,葉朔在這無盡的電擊中一次次死去活來。


    “你說,‘導師我錯了,我以後再也不違反規矩了’。”


    “說!”


    “啊啊……”葉朔無意識的大聲嚷了起來,聲音中依然伴隨著慘叫,“導師我錯了……!我以後……再也不違反規矩了啊啊……!”


    葉朔覺得,這是自己喊出過的最大聲音。


    不知道一直喊了多久,令他窒息的電擊終於停止了。那些貼片自動脫離,隨著電線一齊縮了回去。


    玻璃罩再次敞開,葉朔被幾名導師架了起來,一步邁出艙室,失去攙扶,他頓時身子一軟,像一灘爛泥般的栽倒了下去。


    直到現在,他都能感到體內流竄著未盡的電流,大腦仍在嗡嗡作響,痛得生不如死。渾身上下,就如被人不停歇的打過幾百拳。難道,這就是沈安彤說過的……a級懲罰麽?


    在葉朔匍匐於地,喘息不已之時,辦公室的門被輕輕推開,一名學員麵無表情的走了進來。那僵硬的動作,非常像那一晚的皮俊,還有其後的溫成。


    葉朔還記得,他應該是同班的李酌。一時間,他被對方的異常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竟連身上的疼痛都忘記了幾分。


    隻見李酌緩慢的行走著,也不向導師行禮,就徑直走到牆角,鑽進了敞開的儀器中。玻璃罩子再次落下,艙內電光大作,而李酌的身子卻是動也不動,既未慘叫,也未掙紮,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具真正的行屍走肉。


    “你看什麽呢!”葉朔正看得專注,後腰忽然被一名導師狠踢了一腳,“還不趕緊回去!”


    葉朔咬著牙站起身,假作體力不濟,一瘸一拐的放慢行走速度,趁著這片刻,又朝著李酌的方向偷瞧了好幾眼,心底默默的為他祈禱。


    在他走到門口時,李酌終於動了。他開始痛苦的掙紮起來,封閉的艙門也被拍得啪啪作響,那是他對生存的渴望,是他僅剩的努力和不甘。


    然而,目睹這一切的導師,卻都隻是靜靜的看著,絲毫沒有停止之意。


    葉朔的手已經搭上了門把,實在沒有理由多留,隻能狠狠心離開了辦公室。但才走出不遠,便就近躲在了一旁的樓梯拐角處。


    他實在不放心李酌,隻想看到他平安出來,自己才好安心。


    這焦心的等待並沒有維持太久,不一會兒,辦公室的門就再次打開,一架蒙著白布的擔架被抬了出來。


    是李酌……?葉朔的心髒瞬間揪緊了,剛才的辦公室裏,除了導師,就隻有李酌一個!是李酌死了嗎?他被他們折磨死了?!


    此前,那拍打艙門的聲音還響在耳畔,難以想象,在李酌將死之際,他會有多麽的絕望,多麽的恐懼,但是,卻沒有人會來救他。他隻能躺在那個狹小封閉的空間裏,默默的結束自己的呼吸……


    再想到那些夜半失蹤的學員,現在一切已經有了答案。他們正是被某種神秘的力量——也許就是芯片之力——操控著來到辦公室,接受懲罰,直至死亡。然後在他們死去之後,關於他們的記憶,也會被從其他學員的腦中徹底抹掉。


    這個答案,真的是太殘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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