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太後記得他,是當年承恩公安插在肖徹身邊的眼線。


    “抬起頭來。”楊太後居高臨下望著幾人。


    小安子幾人便緩緩抬了頭。


    楊太後目光落在他身上許久,開口,“你過來。”


    小安子忐忑著往前走了幾步。


    楊太後問他,“你如今是在乾清宮伺候?”


    小安子頷首,“奴才是乾清宮的二等太監。”


    “當年傅成博把你放在肖督主身邊,如今卻隻當個二等太監,屈才了。”


    小安子抿著唇沒說話。


    楊太後挑眉,“這麽著吧,你去承恩公府跑一趟,把傅成博那老東西傳入宮,若辦妥了,哀家便做主,提拔你為一等太監。”


    聽到有機會提拔,另外那幾位太監個個眼裏放著光,小安子低垂的眉眼卻異常安靜,“多謝太後娘娘。”


    “去吧。”


    ……


    小安子很快出宮去了承恩公府。


    承恩公致仕以後,萬事不管,成天優哉悠哉,這會兒正站在廊下逗弄著籠子裏的鳥兒。


    小安子有腰牌,無需通傳,能直接入府。


    他腳步匆匆走到承恩公跟前,行了個禮,“公爺。”


    承恩公有些意外他會突然過來,“什麽事?”


    “太後有請。”小安子言簡意賅。


    承恩公老眼微眯,“老夫早就致仕了,不參與朝政之事。”


    “不是為了朝務。”小安子說。


    承恩公一愣,“那是為了什麽?”


    小安子湊過去,低聲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


    承恩公聽罷,麵上露出一絲不知是恨意還是快意的笑,“嗬!”


    他沒再推拒,換身衣裳便騎上馬,隨小安子入紫禁城,直奔禦花園。


    今日不算太熱,微風和暖,楊太後坐在攢尖頂亭子裏,旁邊一湖碧翠,粉荷開得正好。


    承恩公來時,正好得見楊太後悠閑吃茶的情景,他下壓的嘴角,流露出幾分嘲弄。


    等走得近了,所有情緒淡去,拱手給裏頭的人行禮。


    “老臣參見太後娘娘。”


    楊太後聞聲轉頭,視線在承恩公身上打量許久。


    “看樣子致仕以後,承恩公過得格外逍遙自在啊!”


    “不及太後娘娘滋潤。”


    屏退下人,楊太後招手讓他進去坐。


    承恩公站在亭外不動,“娘娘有什麽話就直說吧,老臣便不進去了。”


    “怎麽,怕哀家吃了你?”


    承恩公沒接腔。


    見他實在不願進來,楊太後不再勉強,“行吧,哀家便開門見山,皇帝最近選秀的事兒,你聽說過沒?”


    “有所耳聞。”


    “他今日突然宣布取消,哀家勸了很久他都不聽,我便想著,若是你來勸,他一準兒能聽進去。”


    “抱歉。”承恩公直接道:“老臣當年娶的是公主,至今沒有過三妻四妾,不懂如何勸人納妾。”


    這老東西!


    楊太後被他嗆得不輕。


    “不是非要讓你勸他納妃。”楊太後改了口,“隻是皇帝最近脾氣有些大,以前是你一手養大的他,由你出麵去勸導是最合適的。”


    “太後娘娘確定嗎?”承恩公說:“老臣當年對他奉行‘棍棒底下出孝子’那一套,三天一小跪,五天一頓打,從未間斷過。”


    楊太後又是一噎,最後終於忍無可忍,“傅成博!”


    “老臣在。”


    “哀家傳你入宮,是讓你來想辦法,不是讓你來抬杠的!”


    承恩公還是先前那個態度,“兒子不聽話,打一頓就好了,實在不行,打兩頓。”


    楊太後:“……”


    這老東西是瘋了嗎?


    打一頓就好了?她那一巴掌下去,可是直接把皇帝對她的最後一絲尊重都給打沒了。


    若再來一頓,皇帝還不得翻天?


    承恩公半點都不懼怕太後之威,“老臣多年來的教子方法便是如此,太後娘娘若覺得實用,便拿去,若覺得不合適,那老臣也沒轍。”


    楊太後肝都讓他給氣疼了,冷眉怒喝,“來人,送承恩公去乾清宮麵聖!”


    小安子馬上走過來,對著承恩公道了聲請。


    承恩公沒法子,隻得跟著小安子去往乾清宮。


    楊太後忙吩咐秋景,“跟上去看看。”


    ……


    傅經綸先前挨了楊太後一巴掌,馮公公提議敷藥,他不肯,便一直腫著。


    直到小安子進來稟報,說承恩公求見。


    聽到“承恩公”三個字,傅經綸的目光馬上就不由自主地變了。


    那是一種,常年不受待見的兒子聽說父親主動來看自己時的忐忑與期盼。


    登基半年多了,承恩公還是頭回主動入宮。


    傅經綸顧不得臉上的紅腫,直接吩咐小安子,“快,把人請進來。”


    片刻後,一身褐色暗紋綢袍的承恩公走了進來。


    見他要給自己行禮,傅經綸忙先一步道:“免禮,賜座。”


    承恩公坐往一旁,始終沒看傅經綸。


    傅經綸卻在看他。


    他心裏很清楚,坐在下首這位跟自己的關係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們不再是父子,沒有任何血緣關係。


    但,他到底是在傅家生活了二十四年啊,那二十四年生出來的孺慕之情,哪是一朝一夕一年半載就能忘掉和磨滅的。


    很多時候他做夢,都會夢到自己又被罰跪在書房外。


    但他並不覺得苦,也不覺得怨恨,因為心裏還有期待,期待著父親能有正視自己的一天。


    可是夢一醒,他便會發現,自己躺在整個南齊最尊貴的龍榻上。


    整個大殿空寂寂,他的心裏也空寂寂。


    缺了的那一塊,怎麽都填補不回來。


    如果沒人告訴他真相,多好。


    如果他一直是傅家二公子,多好。


    他寧肯一輩子活在那個謊言裏不醒過來,哪怕知道真相的“父親”永遠不會給他一絲溫情一個笑臉,他也願意去等一個不可能的可能。


    殿內沉寂了好久,是承恩公先開的口,“老臣聽聞,皇上打算取消選秀?”


    傅經綸的態度,完全不似先前對著太後那樣,反而有些小心翼翼,“你……希望朕怎麽做?”


    承恩公朝他看來,眼神籠著一層諷刺,“老臣說什麽,皇上都會聽?”


    “會!”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傅經綸才發覺自己失態了,又垂下眼睫,“會考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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