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外頭的風很大,杜三娘不知為何卻一直睡不著,她翻了幾個身,披了一件衣裳走到兒子房間,見他睡得極熟,胳膊腿兒都露在外頭,又替他重新蓋好被子。杜三娘走


    下樓,打開大門,看著漆黑的夜空,長長的歎了口氣,她在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已經老了,才這個年紀,竟然開始失眠了。一腳跨出門,還來不及多想,就看見自家的廚房門竟然大開著,杜三娘第一反應就是家裏遭了賊人?可若真是進了賊,養的惡犬不會不發出聲音來,杜三娘輕手輕腳的走


    到狗棚裏一看,隻見那狗軟趴趴的耷拉著腦袋躺在地上,她用腳踢了踢,也沒見動靜。心頭一下就緊張起來,杜三娘這一刻有些後悔自己怎麽不請幾個看家護院的,隻是這幾年過去了,她就算如今身家豐厚,也沒有人來找她麻煩,沒想到今天就碰上了麻煩


    事兒。杜三娘抓起一根扁擔,小心翼翼的往廚房的方向移動,她站在門口,偷偷朝著裏頭張望著,見著一人背對著她正抓起鍋裏她給陸小胖留著的明早的早飯大口吃著,杜三娘


    也沒注意細看,舉起扁擔就朝著對方的後腦勺打過去。


    然而那人卻像是背後長了眼睛一樣,也不見他怎麽動的,扁擔的那頭就被握住了,那人隻是略微一使勁兒,杜三娘一個站不穩直接就往前撲了過去。


    她沒倒地上,卻被人牢牢的抱在了懷裏,她登時就要開罵,卻聽見那人喊了一聲“三娘……”


    杜三娘頓時呆愣住了,這聲音,就是化成灰她也認識!


    明明黑燈瞎火的,都看不清對方的長相,但杜三娘就是知道,這是他回來了!她急切的伸出手去摸他的臉,沒想到摸到了紮手的胡子。


    陸湛笑出聲來,就這麽坐在地上抱著她,任由她摸著自己的眼睛,鼻子,嘴巴……


    “你還知道回來,我以為你……”她告訴自己不要哭,可根本就忍不住,她其實心裏一度都以為陸湛發生了意外,隻是她自己不願意相信而已,可現在,陸湛卻站在自己麵前,這是活生生的人,不再是夢


    裏的影子。


    陸湛看著她,下巴貼著她的額頭,“當初你說我要是回不來了,你就會忘了我。可我不想你忘了我,所以我就回來了。”


    杜三娘被這話都逗著又笑了一聲,抬手擦了擦眼淚,陸湛握著她的一隻手輕輕撫摸著,她的手心裏生了不少的繭子,他方才低聲說道:“這些年,辛苦你了。”


    這話又讓她眼圈有些發酸,這些年,她一個人帶著孩子,又做起生意,不過是強撐著一口氣兒,外人都道她能幹,可其中有多少苦楚隻有她自己明白。


    “辛苦什麽,沒被風吹日曬,日子也還過得去。”陸湛心頭不是個滋味兒,當年他逼不得已離開家裏,也曾想過要是他死在了外麵,她一個人該如何生活?將那些東西留給她,也是想對她做些補償。可誰能想到,這一去


    竟是過了那麽多年,他沒想到她還留在這裏。連著趕了幾天的路,到家時天色已晚,他饑腸轆轆,並沒有第一時間上去敲門,轉而進了廚房,鍋裏竟然還放著吃食,還是熱乎乎的。他本想先吃飽了飯,隨便將就一晚


    上,明兒個在出現在她麵前,定會給她個驚喜。可竟是人算不如天算,又或許說是他們夫妻心有靈犀,三娘竟然還沒睡。在這個狹小的屋裏,杜三娘聽著他的呼吸聲,他活生生的出現在自己麵前,總歸是回來了,這就好,這就好。杜三娘抬手捶了他一下,“你回來,怎麽也不出個聲兒,害得


    我還以為遭了賊。”


    說著杜三娘就要站起來,這黑漆漆的連個模樣都看不清楚,她想去找火折子先點上。


    然而剛站起來,就被陸湛拉住了手,他隻微微一扯,又把人擁在了懷裏,“別動,讓我抱抱你。”“這些年,我總夢見你,還像以前一樣,你給我找好飯,我去鋪子裏打鐵,可一睜眼,原來是個夢……”陸湛閉著眼睛輕輕說著,手裏卻大力的把人緊緊的抱在懷裏,恨不得


    把人融進自己的骨血裏,這終於不再是一個夢了。


    他擁著的勁兒又大,杜三娘有些喘不過氣兒來,隻好說道:“你鬆開些,我都喘不過氣兒來。”


    她聲音細細的,身上也帶到一股香兒,她在他懷裏掙紮了兩下,惹得陸湛喉嚨動了動,吞了吞口水。這些年在外,早年隻想著怎麽才能留下一條命,哪怕後來他得了賞識,也有了一定的身份地位,卻一直都是一個人,素了這麽多年,懷裏的女人又是他名正言順的妻,他


    有些按捺不住心裏的那團火。


    杜三娘說道:“我去把燈點上,我想看看你。”


    她都不知道他現在長成什麽樣了,她也根本想象不出來。


    陸湛心裏有些急了,他在她腰上捏了捏,到底是沒忍住,深吸了口氣說道:“三娘,我想你了。”


    說完他不等她答話,低下頭就湊到她臉上亂親。


    杜三娘忍不住打了個寒顫,連忙推他,“陸湛,你停下,聽我說……”


    停下?停不下了,陸湛咬著牙,聲音從喉嚨裏發出來,“我忍不住了……”


    杜三娘臉紅透了,心裏是又羞又氣,她連人都還沒看清楚,這人竟然就在這灶房裏亂來了。


    陸湛越發把她抱緊了,聲音急促又帶著幾分歉疚的一直喊著她的名字,“三娘,三娘……”


    杜三娘帶著哭腔的顫音喊道:“你這個混蛋,偷偷摸摸的回來,回來就欺負我。”


    他聽著她聲音細細碎碎又帶著哭腔,到底是心疼的,又痛恨自己沒忍住。


    陸湛替她把衣服整理好,摸了摸她眼角都淚,懊惱道:“別哭了,都是我的錯。”杜三娘連話都說不出來,手指緊抓著自己的衣裳,雙腿還打著顫,都有些站不穩了,這個臭男人一去就是幾年,也沒見他捎帶個信兒回來,這一回來就隻想著這檔子事兒


    。杜三娘是又氣又怒,不想理他,兀自生悶氣。


    陸湛扶著她坐在凳子上,找了火折子點上,那黃豆大小的燈光帶來了些許的光明,他就站在她麵前,雙目平靜地看著她,眉梢眼角都是笑。杜三娘看著他的臉,頭發有些亂,眉眼和以前沒什麽變化,隻是歲月的風霜讓這張臉變得更加粗獷成熟,他的眼睛一如以往那般,亮得驚人。琥珀色的眼睛裏清晰的倒影著她的影子,挺直的鼻梁下生了胡須,將嘴巴都掩蓋住了,身上是銀白的鎧甲,還泛著幽幽的光,露在外麵的袖子也是破破爛爛的,整個人就像是從山溝裏跑出來的野人


    。


    杜三娘心裏還有氣兒,哼了一聲,嫌棄的道:“哪兒來的野人。”


    陸湛隻是笑,知道她心裏還在為剛才的事兒生氣,也不惱,反而喜笑顏開,“是是,我是野人。我娘子還是那麽貌美如花,跟仙女一樣。”


    杜三娘瞪了他一眼,“幾年不見,這嘴巴倒是挺能說的,你知道仙女長什麽樣?”


    “我媳婦長什麽樣,那仙女就長什麽樣。”


    杜三娘又認真地看著他的樣子,心裏一時有些酸,感覺這眼淚好似又要流出來了一樣,她趕緊吸了口氣,放軟了語氣,“你可是還要去打仗?”


    陸湛癟了癟嘴,一臉不滿的道:“打個屁,誰來咱家老子讓他滾出去!”


    他好不容易才回到家,這都不讓他歇幾天,誰敢來他就和誰翻臉!


    杜三娘知道陸湛是個粗人,這些年的行伍生涯看起來並沒有讓他改變什麽,內裏還是那個大老粗。燒了一鍋洗澡水,給他擦身子的時候,杜三娘才看見他那一身的傷疤,前胸,後背,猙獰交錯,最長的一條傷口從左肩一直接劃到右腰上,雖然已經結疤,可也能想象得


    到當初這傷得有多重。


    杜三娘用手輕輕摸著那些傷疤,對他的那些怨早就煙消雲散,餘下的隻有心疼。


    “疼嗎?”杜三娘輕聲問道。


    陸湛握住她的手,低頭看她,“不疼,都已經過去了。”


    他從屍山血海中爬出來,多少次午夜夢回夢見她不在了,那才是真正的疼。


    “可我心疼。”杜三娘丟了帕子,“我這些年最怕做夢夢見你。”


    如果這幾年不是有個孩子在,她都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走過來。使勁眨了眨眼,將眼淚逼回去,她繼而又說道:“我還沒有告訴你,我給你生了個兒子。在你走後沒多久就發現了。他生下來的時候哭得可大聲了,他長了一雙和你一樣的眼睛,跟你一樣飯量很大,身體也長得很結實。小胖小時候問我,爹去哪兒了,怎麽不回來看我們,我說爹是大人,有大人要做的事情,等他做完了事情,就會回來看我


    們的。”


    陸湛安靜的聽著,臉上並沒有表示驚訝,他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經知道,三娘懷孕了。“現在,我回來看你們了。以後,咱們一家人再也不分開。前幾年我碰見了顏懷卿,他都告訴我了,他說你懷孕了,我當時想我命真好,多少次死裏逃生,又遇見了賢君,


    沒想到更幸運的是還有個孩子。”


    “以前的事兒,以後我會慢慢同你說……”


    ——


    一覺醒來,身邊並沒有那個人,杜三娘慌亂的坐起來,害怕自己隻是做了一個夢!她驚慌失措的四處瞧著,直到看見搭在椅子上的袍子,方才鬆了口氣。下樓來,院子裏一大一小兩個男人正對視著,陸小胖嘟著嘴,一臉不高興。看見娘出來了,陸小胖咚咚咚的跑過去,拉著娘親的手,說道:“娘,你可算起了,咱們家進賊


    了。”


    杜三娘麵色有些熱,昨兒晚上臨睡前又鬧了兩次,她今早才睡得這麽沉,隻是聽著兒子喊他爹是賊,杜三娘臉上又繃不住笑。


    “你說哪個是賊?”


    陸小胖手一伸,指著站在前頭的男人,“就是他!娘,我們去報官抓賊。”


    一邊說著,陸小胖的手還握成了拳頭,一臉義憤填膺,可見是真把人當賊了。陸湛昨晚上後半夜三娘睡著之後,他才去看了眼兒子,孩子長得很像他,饒是陸湛心裏早有準備,當看著自己的孩子心裏也軟成一片,那種血脈相連的感覺讓他又激動又


    有些不知所措。


    沒想到,第二天早上這孩子從樓上跑下來,看見他站在院子裏,當場是把他當成了賊,嘴裏還喊著“哪兒來的小賊,敢來你陸小爺家放肆”。


    一邊說,又跑回屋裏不知從哪兒拿出來一把木刀來,還擺出陣勢,洋洋得意的道:“小賊哪裏逃,吃你陸小爺一刀。”


    陸湛哭笑不得,倒也沒有亮明身份,反而陪著他過了兩招。這孩子和他小時候一樣比別人體質好,看得出來在孩子堆裏也是個爭強好勝的孩子王,蠻勁兒是有,就是毫無章法,陸湛隻單手應對三兩下就把他弄地上,還收了他的木


    刀。眼瞧著打不過,這孩子就連忙後退了幾步,臉上紅紅白白,又氣惱的瞪著他,嘴裏道:“小賊你別得意,你隻是比我年紀大,才不是我打不過你,有本事你等著小爺長大了


    ,看小爺我不把你打得屁股尿流,落花流水。”


    陸湛聽他嘴裏說的這些話,眉頭直皺,這小屁孩是在哪兒學的這些不三不四的話!正待要教訓他,三娘就從屋裏出來了。杜三娘臉上帶著笑,看了陸湛一眼,心道活該你被兒子當小賊,這麽不多年也不捎帶個信兒,猛不丁的出來嚇人。孩子此前又沒見過他,當然不可能知道他是誰,更不會


    曉得這就是他一直心心念念的爹。陸湛臉上的胡子已經刮幹淨了,身上穿的還是早年他留下來的一身舊衣,穿在身上已經有些不太合身了,杜三娘看著,想著待會兒重新給他量個尺寸,再給他做兩身衣裳


    。


    牽著兒子的手朝著他走過來,杜三娘笑看著他道:“你要再過些年回來,恐怕你孫子都要把你當賊了。”


    當然這隻是玩笑話,杜三娘笑歸笑,還是指著陸湛正式的告訴兒子,眼前這個人是他爹。


    陸小胖一臉驚恐的看著那人,娘說這個賊就是他爹?


    看他被嚇得不輕,杜三娘捏了捏兒子的手,繼續說道:“你不是一直問我你爹怎麽還不回來,現在你爹回來了,怎還成木頭了,還不快叫一聲爹。”


    然而爹這個字眼在嘴巴裏轉了又轉,陸小胖就是說不出來。


    杜三娘在他腦門上拍了一下,“快叫啊,怎麽成啞巴了。”陸湛倒是看得淡然,這孩子雖是他兒子,但兩人現在才是第一次見,不熟悉也很正常,他道:“三娘,不急。你不是說他還得去學堂,時候不早了,再磨蹭可就晚了。待會


    我陪你去看爹娘,他們這些年也操心了。”當陸湛陪著三娘去杜家,楊氏看著突然站在自己麵前的女婿,半晌沒回過神來,後來曉得他是真的回來了,忍不住又哭了一場。看過嶽父嶽母之後,陸湛才去二叔二嬸家


    裏坐了坐,白氏拉著他哭的稀裏嘩啦,說起早年間的事兒是一臉愧疚,總說對不住他,陸湛少不得又說了一些安慰話。


    在家的第三日,陸湛去向三衣冠塚前上了一炷香,說了些勉勵的話,又給了些錢財好給向三的遺孀。陸小胖近來很是苦惱,他爹回來了,大家都圍著他轉,還說他爹是大英雄,都當大將軍了!大將軍是個多大的官兒,陸小胖不明白,可是他看著那個男人,那聲爹就是喊


    不出來,他也不知道是為什麽。陸湛還有軍務在身,並不能長時間呆在家裏,這次回來隻是順道過來看看再加上他一路快馬加鞭不分白天黑夜的趕路才硬是擠出來那麽幾天,在家歇了五天之後,他就又


    準備離開,前去和大部隊匯合。


    陸小胖跟著娘去送他,看見他騎上高頭大馬,是真的要走了,他咬著嘴,恨自己怎麽嘴巴就像被針縫住了。


    陸湛說這次少則半年多則一年的時間他就會回來,到時候他就會來接他們一起回京了,杜三娘揮著手,連聲囑咐他珍重。


    隻要他人還在,對她來說這就是最大的幸福。


    看著爹是真的要走了,陸小胖朝著他的背影喊了一聲“爹……”


    喊了這一聲,那喉嚨好像就順了,陸小胖連著又喊了幾聲,“爹,你可一定要回來接我們,說好的,就不許騙人。”


    陸湛大笑著點了點頭,馬鞭一抽,策馬疾馳,心下是一片安寧,下一次,他們一家人再也不會分開。(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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