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無須驚慌,瓊漿玉露本非凡品,王妃內傷沉積,自然要先活血化瘀,方能康複。”李德忠衝著雙目圓睜,幾乎噴出火來的殷勳微微一笑,眼中頗有深意,說完了便告辭離去。


    “多謝公公提醒。”殷勳滯了一滯,有些將信將疑地扶著玲瓏起身,臉色平靜了不少,胸口卻還是又痛又悶地幾乎透不過氣來。


    玲瓏模模糊糊地聽到他們說話的聲音,隻是腦子紛亂好似一鍋漿糊,根本不聽不進他們說的是什麽。口中不時地有腥味上湧,絲絲涼意自丹田而出,向周身漫延。


    恍惚間,身子是被人打橫抱了起來,周身酸痛無力的她卻連抬手攀住那人肩膀支起身子的力氣都沒有,隻能任由著自己像一灘爛泥一樣地挨在那裏。


    這幅樣子必定是醜極了,狼狽極了,潛意識裏像是有叢叢的怒意在升起,胸口卻脹得難受,連著又吐出好幾口深褐色的汙血。


    說也奇怪,這血一吐出來,身上居然神奇地爽快了許多,好像手也不軟,腳也不酸了,頭腦也漸次清明起來,她試著深深吸了一口氣,隻覺清爽怡人。


    睜開眼,隻見殷勳正把自己往床上放去,周圍是她熟悉的人,熟悉的物,下意識地揉了揉眼,再看時一切都好好地在那裏。


    巨大的劫後餘生的喜悅驟然似海潮般湧上心頭,那居然不是毒酒,真的不是毒酒!


    她激動的去看殷勳,入目則是男子同樣激動而興奮的眼神。


    玲瓏的身子已經靠在床上,殷勳卻沒有收回手臂,兩個人呆呆地將這個姿勢保持了許久,直到因為過久而使各自的軀體都酸麻到極點。


    殷勳終於長長舒了口氣,一下跌坐在床前的踏步上。


    仿佛又經曆了一場惡鬥般,玲瓏仰麵躺倒在床上,渾身忽然沒有一點力氣,一動都不想動,就那麽舒展地一直躺下去。


    活著,真好!


    她第一次有了這樣的念頭,忽然覺得眼前的一切都那麽美好,那麽明亮,那麽生動。


    殷勳很沒有樣子地坐在踏步上,兩條長腿直接橫在地上。他的身子靠著床沿,手臂擱在床上,臉上滿是汗水,眼中則充斥著興奮和疲憊。


    兩人就這樣,無比激動而又精疲力竭地在一片靜謐中凝視著對方,仿佛呼不得,喊不出,卻又含了淚,噙了笑……驀地兩隻手幾乎同時伸向對方,緊緊地攥在一起。


    這一刻,那麽長,又那麽短。長的仿佛一生一世,短得像是生死刹那。


    “真的,沒事了?”良久,玲瓏終於開口,還有一點不敢相信。


    “是的,沒事了!”殷勳語氣平靜,眼中已恢複了往日光亮。


    “然後呢?”玲瓏猶帶茫然。


    “管他呢。”殷勳一臉的無所謂。


    是啊,還有什麽比活下來更好的?兩人忽然相視而笑,帶著釋然,仿佛兩個從戰場上滿身浴血卸甲歸田的武士。


    又過了好一會,玲瓏像是終於徹底地從這種墜入太虛般的感覺中抽離出來,她一點點撐起身子坐了起來,眼神沉靜而一派清明,“皇上這是何意?”


    適才李德忠宣旨的時候,口氣分明透著陰森。怎麽聽可都不像賜酒那麽簡單。難道真是是自己草木皆兵,風聲鶴唳?


    “嚇嚇你,順便給個警告,若有下次來的可是真的毒酒了。”殷勳麵無喜怒言簡意賅,平靜得像是在說一件尋常的事,“父皇應該也很矛盾,明明介意,卻又下不了手。算了,別多想了,我們以後小心些便是。”


    “看來,你很了解你父皇。”玲瓏望著眼前的男子,眼中忽然湧上一層羨慕,語氣中卻流露出一絲黯然,她似乎從來不知道父親在想什麽,記憶中父親的一張臉總是透著冷峻和嚴厲,完全看不出那張臉背後的喜怒哀樂。


    她垂下視線,心裏空落落的。


    殷勳見女子兀自低頭出神,像是看出了她的惆悵,隻淡淡地說道,“為臣子的,免不了會去揣測君上的心思。”


    天家早就沒有什麽人倫道義,父親這個名稱,仿佛早已留在很久前那個隻能遠遠望一眼的明黃身影上。而他,寧願隻將那人視為君。


    一時間,兩人各自傷神,半晌無語。


    不知過了多久,外麵響起敲門聲,接著隻聽白姑姑略帶焦急的話音,“王爺,太醫已經請到了。”


    殷勳忙站起身來,一麵拉過錦被給玲瓏蓋上順手放下帳子,一麵轉身去開門。


    來的是太醫院院使陳太醫,醫術算得上首屈一指,前幾遭也都是他前來給玲瓏診治。


    話說陳太醫適才被火急火燎地請了來,一路隻見齊王府上眾人個個神色凝重,心裏不由得暗忖起來……莫非,是那王妃有事……?


    可是自己明明記得很清楚,前兒過來的時候,齊王妃的內傷已經好了六七成,性命應該無憂……


    正狐疑間,便見帳底伸出一隻瑩白修長的手。陳太醫小心翼翼上前抬手一切。


    這指頭一搭上去,麵上的神色忽然有些不自然起來。


    一時凝神,一時蹙眉,一時又露出難以置信般的表情,好一會,都說不出個結果。


    “如何?”被他臉上的變幻不定搞得心焦氣結,殷勳忍不住開口問了句,俊朗的麵容難掩關切,“到底怎麽樣?”


    “這……王妃脈象平穩,頭前兒的內瘀倒是結散了,隻是……”他頓了頓,似是仍有些不敢確信,又伸手搭了一會,才像是下定決心一般開口道,“隻是,下官這次診出的……是喜脈。”


    “喜脈?”殷勳下意識地重複了一遍。


    而與此同時,隻聽那床像是顫了一顫,伸在帳外那隻手立時便縮了回去。


    “喜脈?”殷勳又重複了一遍,麵上有些發怔。


    “回殿下,王妃有喜已經一個月了,剛剛能診出來。”陳太醫又說道,一麵小心地打量著殷勳的神色,心下未免有些不解,記得上次端王妃診出喜脈的時候,素日優雅倜儻的端王一下子滿臉是笑,那嘴可是合都合不上了。而眼前這位齊王殿下的反應可就有點……


    “你說是喜脈?”殷勳像是總算明白過來一般,驀地展出笑意,仿似金輝灼灼穿透雲層,光芒四射,晃得那陳太醫隻覺目眩。


    “那王妃的身子,可吃得消?”這一句,卻令陳太醫陡然一驚,齊王的心思,未免也太快了一點。看他適才神色,該是由衷喜悅的,誰知竟還能在這樣短暫的一瞬間冷靜下來。


    原先抑在喉間不敢說的話,此時,仿佛更加難以開口,陳太醫不覺冷汗直流,垂目不敢直視殷勳。


    “太醫但說無妨。”見陳太醫麵帶懼色,殷勳於是壓抑著心頭的緊張,溫顏問道。


    “稟王爺,王妃此前身受重傷,下官恐怕,這……這胎兒,先天不足……”


    “你的意思可是,這孩子是保不住了?”殷勳驟然動容,眸色一派冷厲。


    “下官不敢妄言,這孩子若是調理得當,應該能保住,隻是……恐怕出生後羸弱……或許……”陳太醫再次將頭低下,額角鬢邊已是汗流涔涔。


    殷勳已然猜到他最後沒說的那句話,或許,這孩子是養不大的……


    適才的喜悅,就那麽一下子褪去,心頭剛剛點起的一絲火光,也滅了,冷了,他的眼中盡是悲傷和失望,默默凝視著帳簾。


    帳簾的那一麵,同樣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息。


    空氣仿佛凝住了一般,滯得人透不過氣來,這帳裏帳外的兩個人,明明沒有說一句話,甚至連動都沒有動,卻能令人清楚地感覺到那來自濃重的悲傷的重重壓迫,仿佛有巨石直衝頂梁而下。


    陳太醫發現自己的渾身上下似乎都在止不住地顫抖,冷汗已經濕透了衣衫,他大著膽子,竭力按捺住心頭的忐忑,躬身說道,“王,王爺……下官自當盡畢生所學,為王妃保全胎兒!”


    “一切拜托陳院使!”殷勳像是猛地回過神來,眼中立時像是有了暖意,目光殷切,“全賴太醫妙手,小王感激不盡!”


    “王爺這般說,可折煞下官。下官這就去寫方子。”陳太醫慌亂地答道,一麵逃也似地一揖,便退到外麵寫方子。


    屋裏又隻剩下兩人了,隔著厚厚的帳簾,看不到彼此。良久,殷勳終於一步上前,伸手挑起帳簾,隻見帳中的女子,臉上一片青白,大滴大滴的淚自眼中滾落,隻一眼,便令人揪心地痛。


    “孩子不會有事!你也不會有事!”殷勳俯身,大手輕撫著女子不見一絲血色的麵頰,“我去讓太醫們通力合作,再遍尋名醫……”


    玲瓏木然地望了他,好一會,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般勾起嘴唇,露出一個淒切的微笑,“是書房那次……”


    明明像是痛如骨髓,為什麽竟還笑得出來。原來,在她一心赴死之時,上天已悄無聲息地給了她一個孩子,本以為那隻是一次偶然的意外,誰知居然在上苑和宴會之前,他和她,已然骨血相連。


    可是,為什麽,上天要這樣對待她,還有那未出世的孩子?***(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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