裏正爺爺一臉褶子,揚臉看向宋福生。


    這娃是從丁點兒大,他就看著。


    一點兒一點兒出息到今天,十裏八鄉,這些年除了出過一個老秀才,再就屬眼前這個娃最有學問,而且當年考童生還是案首。


    要知道莊戶人家供讀書人不易,供一個能考出功名的讀書人更是祖墳冒了青煙。


    那時候,他作為裏正和宋家族長,甚至比娃的親爹娘還高興。


    也正因為太了解娃娃的為人,知道不會無的放矢,他略帶期盼地問:“能不跑嗎?躲一躲,哪怕躲山上。”


    宋福生沉聲道:


    “阿爺,我家共有十三畝地,按照往年正常天氣,一年下來,我大哥二哥、全家人恨不得齊上陣,全部深耕、累死累活,腰累得都直不起來,總共也得不了幾石糧食。


    我給您算筆賬,我家一年差不多一千五百斤的糧食,十口人吃飯,每人每年一百五十斤,每人每月十三斤,每人每天四兩。


    一個壯勞力得幹重活,四兩根本不夠用,就得從女人孩子的嘴裏省出來。


    孩子們餓得哇哇叫,說奶奶刻薄隻給喝稀。


    就我家這情況,我家人口算少的,我倆哥哥農閑出去幫工,我年年往家裏倒搭銀,村子裏還算條件可以。


    咱村有一部分人是租地,收糧要先交給地主四成,我都不敢想,那樣的人家平日裏吃的是啥,一天一人平均一兩?勉強餓不死嗎?


    阿爺,你可能不明白,我為什麽會在這時候給你算這筆帳,我要說的是,以上還沒扣除稅銀的情況下。


    咱這些年,年年稅銀往上加,從交十五分之一到現在的七分之一,是,即便這樣,現在大夥還能喘氣還能勉強活,挖樹根啃野菜,那也真就算吊著一口氣而已。


    可是現在外麵又戰亂了,守住城池,你覺得那王爺要養更大量的士兵,今年會強征咱們多少糧食?


    是搜走一半,還是一大半兒?您再聯係我剛才給您老算的賬,就算您家三十多畝地也會餓死幾個吧。


    這地兒真沒法呆了,沒被抓走、沒被征兵也沒法活了。


    就這,還得是守住城的情況下,沒守住城呢。


    被強征走的兵娃子都得戰死,咱們換了天,得勝的王爺給咱們當天了,可他以前是駐紮在南麵,人家一直呆的地方在旱災,他必定會從咱們這調糧去救人家原來的子民。


    這是我往好了想,往不好了想,人家萬一對咱們這地界不敢興趣,打搓了火,放災民直接進來搶,他再屠城……


    戰爭,阿爺,赤地千裏白骨遍野啊!”


    宋裏正哆嗦著手,聽完分析心寒膽顫,沒活路了,跑,得跑。


    指著宋福生問:“生娃子,那你說咱們往哪跑?”


    “從咱這後山小道,一直往北跑,北麵是燕王。”


    “燕王那,能體恤百姓,讓繳的稅銀能少不?他那不會也被別的王爺打吧,別咱前腳到,後腳又得跑。”


    “說實話,不知道體不體恤,隻是耳聞還中。不過暫時最好的選擇就是投奔那裏,因為一,往南走不了,那麵鬧災呢,那不撞槍口上了嘛,二一個,皇上在那。”


    “啥?”宋裏正眼露驚詫:“皇上在那?”


    宋福生服了:“五年了,阿爺,皇上都在那呆五年了,您居然不知道?”這消息是有多閉塞。


    行,理解,老百姓嘛,就管吃飽不餓。


    宋福生趕緊繼續說:


    “所以燕王那暫時安全啊。


    您笨琢磨一下,要是哪個王爺敢去攻打燕王,他們爹在那呆著呢,那攻打方就得背上弑父弑君的罪名。


    那天下就得群起而攻之,最起碼其他的王爺就會借著這個由子,合夥先幹掉他。


    我猜最起碼暫時幾年安穩,反正隻要皇上不沒,誰再眼饞再著急也不敢亂動手。


    這回您琢磨明白沒?”


    沒琢磨的那麽透,關係到那麽多口性命得慎重,宋裏正問:“你猜的就作準兒嗎?這都是書上講的?”


    哎呦我得天!


    宋福生真想吼著說,他也就是抱著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送佛送到西的想法,才在這浪費時間廢話。


    因為這老頭子不發話,全村得有一大半不敢跑路,權威著呢。


    而他回到這一畝三分地,又控製不住身上流竄一股鄉情,這才這麽操心擺事實講道理。


    宋福生憋啊憋,到底情緒激動,聲音略大道:“是不是書不書上講的,這不明擺的嘛,這叫政治思維,這是最起碼的做官學問,這您還不懂嘛!”


    宋裏正立馬哭了,老淚縱橫,給宋福生嚇了一跳,以為是他吼的。


    “生娃子啊,我舍不得咱宋家祠堂啊,這是咱們的根兒啊,咱老祖宗都埋在這。還有我三十多畝地啊,一畝一畝置辦起來的著實不容易。這麽些年也沒舍得賣地供子孫讀書,臨了臨了,地也帶不走,老祖宗的墳也孤零零扔這,我這不白忙一輩子嘛,嗚嗚。”


    “哎呦,阿爺啊,快別哭了,快出去敲鑼打鼓通知吧,再不跑就真來不及了。您就記住,也讓鄉親們記住一句話:人生在世,吃喝二字,除死無大事。”


    宋福生也快哭了,是被自己感動的。


    他太特麽善良了,浪費時間還沒去找合夥跑路的呢。


    ……


    宋裏正站在宋福生家大門口罵道:


    “剛剛叨叨的那些人呢,看熱鬧的呢?這該真叨叨了,他娘滴,散沒啦!”


    罵完,扔下手裏的拐棍,也不用扶著它就能走了。


    宋裏正一手擀麵杖,一手拎著大鐵鍋,叮叮咣咣的一頓敲。


    老爺子又擔心距離太遠的人家,怕他們聽不著。


    他不再是邁著四方步了,一路小跑著喊人集合,喊不好啦,一路拎鍋敲。


    他在前麵跑,馬老太在後麵追:“我剛拔的鍋啊,還沒裝車呢,轉眼的功夫你就給我拿跑,我路上用你當家夥什做飯呐!”


    停下急喘口氣,馬氏發現愣是沒跑過那老頭子,氣的她又是拍巴掌又是跺腳,十分不甘心掉淚道:


    “你給我拿回來!好心好意告訴你們讓你們逃,一個個不給我三兒磕頭拜一拜就算了,還得倒搭一口大鐵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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