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常說,瑞雪兆豐年。


    雪就是從這時候開始往下落的。


    這可真是瑞雪又給喜氣添,雪花飄飄到人間。


    村裏各家的煙筒,都在呼呼冒著煙。


    香氣從各家門縫透出來,嗅一嗅鼻子,感覺從村東頭走到村西頭都能聞到飯菜香。


    有些開飯早的人家,鞭炮已經點起,時不時就能聽到從村裏東西南北各個方向零星傳來的鞭炮響。


    住河邊的人家,也有跑出來尋孩子的了:“鐵蛋銀蛋剛蛋啊,回家啦。”


    鐵蛋銀蛋剛蛋立即扔掉雪球子,比賽般打著出溜滑往岸邊跑。


    一個個在外麵玩的,揚起被凍到通紅的臉蛋:“娘?娘,開飯啦?”


    “開飯啦。”


    會議室。


    一掀開門簾子,熱浪熏天。


    冷不丁從外麵進來,冷氣熱氣交替,再加上四口大鐵鍋掀開鍋蓋,用鍋鏟捅一捅小雞燉蘑菇冒的熱氣,感覺都看不清人。


    “那個誰?給我抱些柴火去,柴火不夠使啦。”


    “二嫂子,你們蘋果削完沒?”


    “削完了,我切皮凍子呢。”


    “啊,那我給他三叔喊回來,也不知蘋果拔不拔絲了,反正咱是拔不明白。”


    偌大的會議室,婦女們竟忙的像轉不開身似的。


    郭老大他媳婦,沒看清人,差些踩到三弟妹的手:“你蹲這幹啥。”


    “我用筷子紮紮醬棒骨,看看骨棒燉爛了沒。”


    這麽多人,都啃棒子上的肉,是指定吃不起的。


    但是骨棒要是能燉到一咬就碎,吸溜吸溜裏麵的骨髓,就著燉大骨棒的酸菜,那上麵都是有油水的,指定也挺香。


    不僅會議室裏的四口大鐵鍋在做飯,十幾家的灶房鍋也都沒閑著。


    錢佩英家灶房,是領了燉魚和炸魚片的任務。


    而且這魚是有講究的,挑的最大一條整魚燉好後不能吃,要擺在祭祖桌上。


    初一才能從祭祖桌上端下來,賞給家裏主要的勞動力,老人、女人、孩子們是沒有姿格吃的。


    這麽說吧,那魚,就宋福生帶著各家各戶最有話語權的漢子有姿格吃。


    錢佩英第一次聽說時是不服的,可不服又能咋,這裏人講究這個。行啊,一條破魚,放到初一冰冰涼,當誰愛吃似的。


    可過年了,團圓菜沒有魚是萬萬不成的,錢佩英就用老太太們“炸麻葉”剩下的油,對付炸小魚。


    要說這魚,眼下是越撈越少。


    自從任族長發話說了,誰撈算誰,整條小河對全村開放。


    村裏人也都弄了網沒事就打,不花錢的吃食,多好個事。


    就這麽的,有一陣一窩瘋掀起打魚狂潮,搞得他們這夥人後期都撈不上來啥了。


    其實,任家村村民也是這麽想的:河對岸那夥人可真瘋狂,除了孩子們玩的地方,冰麵上竟沒有好地方,紮的一個窟窿接一個窟窿,也不說給他們本村的留點兒。


    剛提到的“炸麻葉”,幾個老太太在蒸完傳統的棗花饃,又做起了老家一代代傳承下來的炸麻葉。


    這吃的有點兒像啥呢,在去取油的錢佩英眼中,有點兒像現代薯片。隻不過薯片是土豆,這些老太太們用的是麵,薄薄的麵片下鍋,一片片炸出來。


    馬老太還給錢佩英拿了幾片先吃吃,美其名曰嚐嚐火候:“咋樣?”


    “好吃,焦香焦香的,撒點鹽就更好了。”


    錢佩英前腳捧走炸麻葉的剩油離開,後腳王婆子就笑哈哈對馬老太道:“才發現,胖丫其實像她娘,都挺會吃。會吃有福。”


    馬老太回的是:“那是,以前錢家啥家庭呢,俺三兒媳啥沒吃過。”


    這是錢佩英家和馬老太家灶房做的這兩樣。


    其他家的大鐵鍋裏是:


    燉紅燒大肘子的。


    上屜蒸粉蒸肉的。


    宋福生正在王婆子家,用王婆子家的兩口大鐵鍋同時做四喜丸子,他正在指導王忠玉和郭老大。


    眼下,這些漢子們被宋福生帶的,自從抖起了大馬勺炒辣椒醬,他們已經快遺忘男人不能下廚的觀念。


    主要也是宋福生教的好。


    時常提點說:“耍什麽漢子脾氣?媳婦孩子又沒跟你們過多好的日子,靠發脾氣打媳婦,用力氣讓她聽話就能臉上有光了?你臉上的光得靠自個掙,得是讓外麵的漢子們見到你翹大拇指。”


    就類似這樣話,宋福生看不過眼就會說,尤其是對大郎和鐵頭那樣的半大孩子影響最大,三叔說啥都對嘛。


    四喜丸子在宋福生的指導下,各個做的有男人的拳頭那麽大,不做大不行,不夠吃啊。


    紅燦燦的。


    一盤擺四個,代表福祿壽喜,人生四大喜事。


    正好擺十桌。


    另外,像宋阿爺家和高屠戶、宋富貴等幾家,此時鍋裏都是在咕嚕著大鵝。


    鐵鍋燉大鵝。


    一掀開鍋蓋,肉味四溢,成香了。


    奉天城點心店的小高、小王、小宋,也與此同時推開了大烤爐房的門。


    她們仨是特許進入,為做烤鴨。


    烤鴨做法,是宋茯苓嘚嘚嘚一頓說,宋福生又補充嘚嘚嘚一頓說,然後他爺倆就不管了,讓那仨人自個研究去。


    還好,仨人不負眾望,經過大半個時辰的烘烤,拎出來烤鴨外皮焦黃,用筷子一紮,裏麵酥嫩,筷子抽出來,上麵全是油。


    四喜丸子,炸魚,粉蒸肉,紅燒肘子,酥香嫩烤鴨,醬棒骨燉酸菜,小雞燉蘑菇,鐵鍋燉大鵝,拔絲蘋果,蒜醬皮凍。


    十個菜,擺十桌,這叫十大碗,取十全十福之彩。


    一屜屜各式形狀的饃,冒著熱氣也出鍋了。


    “娃子們,吃飯啦。”


    這回不是阿爺出來喊話。


    宋阿爺正被他大兒子伺候梳頭,好好盤起頭發。被伺候穿鞋,穿兒媳給做的新棉鞋,洗手,在祭祖前鄭重的整理自個中。


    出來喊孩子們的是搖著粉巾子的馬老太。


    冰麵上,宋金寶帶頭在前麵,一路跑,一路仰天笑。


    哎呀,這生活也太美好啦。


    這日子過的也太有滋有味了。


    早上才吃完酒釀圓子,這就要吃大魚大肉了。


    宋茯苓也一手扯著米壽,跟在金寶後麵往家跑。


    桃花她們這些姑娘們更是樂壞了,紛紛主動扯著小弟弟小妹妹們的手,撿回用破布縫的口袋、撿回陀螺鞭子就往家跑。


    一張張迎風跑動的臉紅彤彤的。


    頭上都積著雪,可見,她們在外頭玩了多久。


    對於這些姑娘們來講,今兒和以往真的不同,開心極了,渾身上下有種說不出的鬆快。


    就是在老家那陣,她們也從來沒這樣過。


    不可能這麽大了,還能過年出來玩。


    要幫娘在家做飯的。


    而且這裏還有臉麵問題。


    姑娘家一到十歲左右,出去再瘋的邪乎是會被人講究的。


    可今兒個,三叔說:


    讓姑娘小子們都出去玩一玩,歇一歇。


    沒成家前,還能玩幾回,一個個才十幾歲。


    管別人怎麽看呢,咱大夥互相不笑話就行。


    別人看著不好?別人是誰啊?你又認識誰啊?別總把自個當名人。


    其實還是那句話,主要是宋福生的觀念早已潛移默化大家夥。


    大夥再一看,胖丫就一天不落的得玩玩,瞧瞧那孩子,活得多沒心沒肺,日漸的小臉長肉了,一臉喜氣純是快樂招來的。


    又都是親爹親娘,咋不羨慕自個閨女也能像胖丫似的呢。


    就這麽的,沒多廢話就都同意了,讓大姑娘家也出去玩,好好鬆快鬆快。


    馬老太一把扯住打頭跑過來的宋金寶,瞅瞅自個手裏的粉頭巾沒舍得,隻能罵道:“你那鼻涕,到底是要擤出去,還是要吸溜回來。”又給孫子撲落撲落頭上落的雪。


    抬眼一看,噯呦我的娘,“米壽那褲子怎還壞了呢。”


    宋茯苓沒當回事兒,瞟了眼弟弟:“打出溜滑裂開了。”


    “咧開不知領家換一條,就這麽露著小牛玩呀,那不透風嘛,凍壞了呢。”


    露小牛算啥,還有給手摔出血的呢。


    馬老太覺得,跟這些娃子,真是操不起心。


    臨時搭的祭祖桌,上麵擺著十道菜,正中扇著紅布的豬頭,酒,餑餑,燭台。


    宋阿爺未點香先告罪。


    老爺子說:“供的祖宗們有點兒多,望祖宗們勿怪。”


    是啊,宋在這裏雖為大姓,但他們是“雜姓”發展。


    當時跑出來的時候,不止是姓宋的。


    像王婆子家,人家姓王,高屠戶家姓高,像李秀家,夫姓趙,雖就剩寶子一個根,那也得供奉不是?


    還有米壽,他姓錢。


    啥叫大夥,啥叫抱團過日子,那就是甭管在哪方麵都不能顧此失彼。


    供咱宋家祖宗,也要供那些人的。


    一排排從老到少,從男到女,子婦曾孫依次肅穆跪下。


    香點燃。


    敬天,敬地,敬祖先。


    宋阿爺站在祭台前,說出了三個非常質樸的新年願望。


    別有天災。


    別有地災。


    求各家的祖宗們保佑我們,明年還能像到這裏的幾個月一樣就中,就過這樣的日子就中。


    老爺子都沒敢求什麽大富大貴。


    最後,敬人。


    宋阿爺轉身坐在早就準備好的凳子上,下麵是八位老太太以及幾位老頭帶領各家子孫,向他叩頭。


    雪花一片片落在大家的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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