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家起得極早。陸信誠被他們走過的動靜驚醒。拿起手機看時間,才四點半。倒也不想再睡,便跟著起床。山裏的清晨,樹林彌漫白霧,氣溫微寒。


    院子裏梁奶奶在用搓衣板洗衣服,見他挑開簾子,“被吵醒了?”


    鄉音普通話,陸信誠愣了下才明白。他搖搖頭,“沒有。昨天下午睡了很久。”


    “他爺爺去買油條豆漿了。”梁奶奶看他身上的衣服,問,“帶幹淨換身衣服了嗎?”


    陸信誠點頭,“帶了。”


    “南房是浴室,你去擦個澡。換下的衣服丟過來。”梁奶奶朝身後沒動靜的屋子看了一眼,說道,“我有事情問你。”


    簡陋的浴室,磚瓦牆刷了層石灰,沒有蓮蓬頭,沒有浴缸,隻有個大木盆倚在牆上,旁邊是兩個熱水瓶。陸信誠愣了會,才用完好的右手找出毛巾就著水龍頭的冷水隨便衝洗。陸信誠出來走到梁奶奶身邊,把衣服遞過去,“麻煩了。”


    “城裏的孩子就是不一樣,斯斯文文。”梁奶奶誇獎道。


    陸信誠拿個板凳坐在她旁邊,新奇地看著她洗衣服的動作。“不是有問題問我的嗎?”


    “你知道可可的男朋友是誰?”梁奶奶停住動作問他。


    陸信誠望著老人,皺紋密布刻滿滄桑的臉,“您要知道那個做什麽?是因為孩子嗎?”


    驚訝他竟然知道這件事,一定是親近的朋友。不然以可可的個性不可能讓他知道。梁奶奶歎口氣,也不再遮掩,直話直說,“未婚生子擱在過去是要被村裏人拉去祠堂審問的。就算是現在時代不同了,也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隻是這孩子強得很,被她爸媽罰跪一天也是一個字不說。”她抹掉眼角的淚水,“她爸媽也是怕她將來會辛苦。我們都是一把老骨頭被人倒幾句是非也沒啥。隻是可可自己還是個孩子。要是男方肯出麵的話,起碼會比現在好點。”


    陸信誠在說出事實與隱瞞之間搖擺不定。“其實——”


    “奶奶,”梁意珂突然出聲打斷了陸信誠的話。


    梁奶奶回頭,“餓不餓?你爺爺去買早點,等會就回來。你這朋友陪我說了會話。”


    “哦,”梁意珂看向陸信誠的眼神已沒了晚上的冷意,平淡而疏離。接著告訴梁奶奶,“奶奶,吃完早飯,我帶他去叢叔那裏,送他回鎮上。”


    “這麽急?”梁奶奶吃了一驚,“再住兩天啊。”


    “他有自己的事情要忙。”


    梁奶奶點頭,讚許,“男孩子知道上進很好。”


    陸信誠沒做聲,跟著梁意珂的身後走到屋子西側的河邊,對岸的青山蒼鬱,水草蔓蔓,碧清的河水,微風拂過,陣陣漣漪。空氣清新,大自然最純淨的味道。身處如此優美境地,身心豁然開朗,像得到淨化一般。“這裏很美。”


    風吹進脖子裏,梁意珂裹緊外套,瞥到陸信誠的側臉。從未仔細看過這個人,有時回想甚至會在細節上發生記憶混亂。比如這個人眼睛是內雙,睫毛很長,鼻梁有點北歐味道的挺拔,嘴唇薄薄,唇色淡淡的,下巴的弧度圓潤。她沒回應他的話。


    陸信誠看著遠處,說道,“明天我不用你趕我都會走。所以,今天不要阻止我留下。我還有一個選擇要做出來。”語氣柔和,意思強硬,是出自那個不可一世的三少口中。


    梁意珂知道拒絕不了,問他,“必要嗎?”


    “就如你要留下這個孩子一樣必要,”陸信誠堅定地回答。河麵出現一條木船,一位戴著鬥笠,披著蓑衣的老人劃著木船,四隻金屬黑的水鳥整齊地站在船頭。“那就是鸕鶿嗎?”


    話題峰回路轉,從嚴肅跳到家常。“對。”


    “這裏離鎮上那麽遠,除去一來一回的成本,還有利潤嗎?”純商人的計算天性。


    梁意珂望著一隻鸕鶿躍入水中,劃下道美麗的弧線。“這條河,我們這裏叫桃花江有兩個原因。一個是因兩岸的長滿野桃樹,四月底桃花紛紛落入江中,江麵滿是鋪滿。還有一個是江中有特產自這裏的魚,桃花白,它成人手掌大,微扁平,呈銀色透明狀,背鰭有一抹淡淡的粉紅。靠它能得點錢。”


    “你是在這裏長大的嗎?”


    “不是,”梁意珂說,“我在鎮上出生長大。而後爸媽為了我能接受更好的教育,在縣城念得小學,再後來,中學都是在市裏。這裏暑假寒假才會回來住。”


    陸信誠看著她,“你有沒有想過畢不了業這個可能性?”


    梁意珂的長發被風吹起,遮住她的表情。黯然的語氣,“好壞結果我都要接受。”


    陸信誠說,“隻要你一句話,我就能保證你的學業,你的前途不受影響。為了那點自尊,你值得賠上一切嗎?”


    梁意珂半嘲諷道,“你以為我是為了賭氣?”她輕笑,“桃溪村貧窮落後不談,與世隔絕得讓人窒息。隻有老人小孩喜歡這裏,年輕人都不喜歡。因此出去見過世麵後便沒有人願意再回來。隻是外麵的世界很殘酷,精彩是別人的,苦累才是自己的。”梁意珂頓了下,“生在窮人家的孩子比富有人家的孩子更知道什麽對自己好。我承認有自尊的成分,但更多的是我不想跟你再有糾葛。你的人情我承受不起。”


    “你怕我跟你爭孩子?”陸信誠一語道破。


    梁意珂沒否認,直率地說,“沒有盡過義務,便沒有享受權利的資格。我不能承受一絲失去他的可能性。”


    這時,傳來梁爺爺的聲音,“過來吃早飯了。”


    “·······走吧。”梁意珂轉身走回家裏。


    早飯席間,梁爺爺捋捋胡須,問陸信誠,“還沒來得及問你名字呢?”


    “陸信誠,叫我信誠就好。”


    “好,你是可可的大學同學?”


    陸信誠搖頭,“不是,我們是通過朋友認識的。”


    “那你也是在s城念得大學?”梁爺爺對孫女考到s城念書很驕傲。於是對這點很執著。


    “不是,學校是在國外念的。”陸信誠回答,“不過,我本身是s城人。”


    梁奶奶驚歎,“怪不得談吐不一樣。”


    陸信誠對此誇獎,隻能笑笑。實在不知道該怎麽應對?


    “你們對大城市的人太迷信了。跟所有的地方一樣有好人有壞人有優雅的也有粗俗的。”倒是梁意珂開口說話。


    “她說得對。”陸信誠心想,那壞人肯定是說的他。


    梁爺爺問,“聽說你今天要回去?”


    “不,改為明天了。”


    “那就好,”梁爺爺樂嗬嗬地說,“我正想讓你陪我去釣魚的。”


    梁意珂皺眉,不想讓陸信誠跟爺爺太過親近。“四叔呢?”爺爺向來是跟鄰居四叔搭伴釣魚的。爺爺是釣魚愛好者,三天兩頭要去滅一下癮。


    “他昨天去市裏喝女兒的喜酒去了。要下個星期才能回來。”梁爺爺看著陸信誠,期待地問道,“會釣魚嗎?”


    陸信誠點頭,“勉強還行。”


    梁奶奶望著陸信誠左手臂纏著的繃帶,訓斥自家老頭子,“人家孩子手還沒好。”


    “不要緊的,”陸信誠晃晃左手臂,“藥很有效,就算動已經不疼了。而且我注意點用右手就好。”


    “就是,”梁爺爺想起不知那部電影看到的話,“男人就是在疼痛中成長的。”他把油條,豆漿直往陸信誠麵前推,“多吃點,恢複得更快。”還用央求的眼神看向梁意珂。


    活脫脫老頑童一個。梁意珂無可奈何地笑出聲,“我不會阻止的。”她對陸信誠說,“那就麻煩好好照顧我的爺爺。”


    陸信誠怔住,她在笑。除了熒幕上,還從未見過她的笑容。陽光般的笑顏,可惜的是短暫似流星。


    梁意珂意識到她自己的舉動後,立刻斂起笑容。


    早飯後,廣播裏又響起昨日村支書的蒼勁的聲音,“老梁家孫女你有包裹到。”


    梁爺爺正在與陸信誠下棋,聞聲抬頭問在旁邊看書的梁意珂,“廣播裏是不是說的是你。”


    “嗯,大概是朋友寄過來的書到了。”梁意珂合上書,站起身,“我過去拿。”


    陸信誠跟著起身,“爺爺等會回來繼續。我剛好跟她去換藥。”


    “去吧。”梁爺爺大方地說。


    到了昨天的地方,梁意珂去拿書,陸信誠去後麵的合作醫療所。還是昨天的女醫生,她沒故意坑陸信誠,包紮完就讓他走人。


    “不是說九十塊的嘛。”陸信誠笑著問。


    女醫生說,“早上老梁來通過氣了,你是他孫女的朋友。”


    陸信誠驚訝,想了一圈,才明白過來。一定是梁意珂的提議。扶上繃帶,她看上去冷冷清清,卻為他細致地著想。陸信誠微笑,她真是奇怪的女孩。


    信步走到村支部,見梁意珂麵前堆著兩捆及腿高的書籍。她正一本一本地記下名字。見陸信誠來到跟前,“一會就好。”


    “你這些都要拿回去嗎?”陸信誠問。


    梁意珂搖頭,簽字筆在紙片上飛速滑動,“這些都是給村裏小朋友讀的。”


    陸信誠隨手拿起一本,八成新的格林童話。“這是舊書?誰寄來的?”


    “我一個朋友。”記錄完最後一本,梁意珂把所有書都交給村書記,“他說要是再有還會按這個地址寄來。要是需要的話他還有傳記,曆史,武俠之類成人看的。”


    村書記樂嗬嗬,“多多益善。”


    “那我現在就打電話給他。”梁意珂擺擺手,“那我先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梁意珂從包裏拿出手機。


    “你手機不是忘在郭芷薔·······”他刹那醒悟,“你是故意的。”郭芷薔當時明明說她是不小心落下電話。現在看來根本是有意為之。


    梁意珂直白地說,“隻是想要躲避多餘的人。”


    陸信誠也屬於多餘之列,不言自明。


    “喂,駱塵嗎?”梁意珂對電話那頭說道,“·······剛收到,四十三本·······沒損壞,你包得很好·······全放在村長那裏······嗬嗬,”梁意珂突然開懷地笑出聲,“村長還說要成年人看的書·······你別寫我名字了,直接寫村支部圖書室收。哈哈,不會把你家藏品掏空吧·······那就好·······先這麽說吧,再見。”


    明媚的笑容,溫柔的語調,親昵的態度。陸信誠竟有些羨慕電話那頭的人。如果不曾發生那一切,她也會對自己嗎?如果,如,果,可惜沒有如果。


    午飯後,陸信誠就被心癢難耐的梁爺爺抓壯丁似地帶出門。梁意珂想跟去,被梁爺爺一口拒絕,女孩子家別曬黑了。


    說不清的原因,陸信誠亦步亦趨地跟著梁爺爺踩著田埂的泥濘小道上時,突然明白梁爺爺是有話要與他談。


    果然老人家在離開村莊足夠遠的地方,駐足下來,轉身回頭望著陸信誠,“你是不是可可肚子裏孩子的父親?”


    陸信誠沉默了會,抬頭看著飛快掠過的白雲,緩緩點頭,承認道,“······對不起。”第一聲的道歉居然是給她的爺爺。


    老爺子長籲短歎幾聲,“你預備怎麽辦?”


    “來找她的幾日,我一直在思考到底要怎麽做,對她才是最好?”陸信誠垂下眼眸,似乎需要再多斟酌一下接下來的話。梁爺爺不催,隻是靜靜地等待。不知過了多久,陸信誠抬起頭來,無比確定地說,“現在看來她最需要的是一場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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