幫閑的到了沈宅,自然見不到大老爺。因他說的有鼻子有眼,話中出事的兩人正好與才離開的沈湧、沈珠叔侄對上,門房也不敢耽擱,立時稟告管家。


    管家出來,仔細盤問了幾句,就匆匆稟到大老爺處。


    大老爺聽說沈珠在路口衝撞了貴人,還挨了板子,不由皺眉。


    倒不是擔心沈珠性命,天子腳下,首善之地,自有法度,即便衝撞了皇親國戚,也送不了性命。隻是沈珠性子偏激,之前還在跟族兄弟鬧,如今又得罪了外頭的人,看來還是當早日送回鬆江,否則是曉得又要生出什麽事來。這麽大的少年,最是不遜,讓人恨得直癢癢。


    想到這裏,大老爺便吩咐管家去處理,又交代管家仔細打聽沈珠到底衝撞了何人。


    既然沈湧在人前,已經抬出侍郎府,他就不能裝不知道,即便沈珠挨了打,可有其衝撞貴人在前,說不得沈滄還得親自登門去賠不是。


    徐氏亦聽了沈珠之事,不免後悔:“早知如此,我當時就不該攜了他進京。不知到底打成什麽樣,要是有個不好,我心裏也不安生,族親們也要埋怨二房。”


    “不過是皮肉之苦,天子腳下,別說是伯,就是公侯也沒有哪個敢當街打死人的,沈珠又有功名在。”沈滄道。


    徐氏即便不喜沈珠,也不希望沈珠在京裏出事,曉得丈夫說的在理,心裏安生許多。


    過了將一個時辰,管家才回來,沈湧惶惶然跟在後頭。


    一見大老爺,沈湧雙膝一彎,就跪了下去:“滄大哥,求求您救救珠哥……”


    大老爺聞言,神情一凝:“是沈珠有什麽不好?”


    沈湧點點頭,隨即又搖搖頭,哭道:“珠哥即便衝撞了貴人,可已經被打得皮開肉綻,多大的錯也夠了……可是那貴人說要除珠哥功名……”


    他是真的怕了,那年輕伯爺連沈滄這個侍郎都不放在心眼,收拾沈珠不是玩兒一樣。


    大老爺聞言,眉頭挑了挑:“哭哭啼啼成何體統,還不起來說話?不是打了沈珠棍子了麽,怎麽又扯到功名上?”


    沈湧站起來,四十來歲的男人,一把鼻涕一把淚的道:“那人叫人打了珠哥棍子還不算,還說要除了珠哥功名……”


    “仔細說?怎麽扯到功名上去了?”大老爺皺眉道。


    沈湧在臉上胡亂抹了一把,將沈珠表明生員身份,而後那人臨走前的威脅,一個字也沒改,原原本本地說了。


    大老爺聽了,鬆了一口氣。


    不過是因沈珠不服帖,隨口嚇唬人罷了。


    大老爺便望向管家:“可打聽清楚了,到底是哪位伯爺?”


    管家麵色沉重,躬身道:“瞧著年歲,還有隨從裝扮,應是建昌伯。”


    大老爺聽了,麵色不由一黑。


    要是尋常伯爺還罷,登門代族侄賠罪就賠罪,可這建昌伯是宮中張皇後胞弟,真正的皇親國戚。大老爺在朝官,往來需要避諱。即便真是為了族侄衝撞賠罪,可被旁人曉得,說不得就要當他是諂媚權貴。


    沈湧既在京城住過兩年,自然曉得建昌伯為何人。


    今上的小舅子,十幾歲就封伯的張小國舅,誰人不知。


    “滄大哥……這、這可怎麽好?”沈湧麵色刷白,急得不行。


    要是尋常勳貴,大老爺要是去親自求情,說不得還能給幾分麵子;既是權勢赫赫的張家,有個皇後胞姐、太子外甥,哪裏需要給人留麵子?


    大老爺雖覺得頭疼,可也曉得這麻煩避不開,便道:“建昌伯那裏,我會親自出麵,倒是沈珠,傷勢如何了?”


    沈湧抹了一把汗:“後邊一處好肉都沒了,幸而沒有傷到骨頭。”


    大老爺聞言一怔,隨即又望向管家,管家道:“珠少爺傷處都在臀上至腿彎上,因此方沒傷筋骨,看來建昌伯那邊留了餘地。”


    大老爺神色稍緩,卻曉得往張家送的禮得再加厚三分。


    這位張小侯爺少年失父,生母太夫人後溺愛地厲害,在京中飛揚跋扈,為諸紈絝之首。沈珠衝撞了他,又口出不遜,他隻這樣教訓丨一下,並沒有叫人狠打沈珠,已經是留有餘地。


    “看來傳言也不能盡信。”大老爺心中暗暗思附道。


    沈瑞這裏,是次日一早,才知曉沈珠昨日在路口被杖責之事。


    是長壽得了消息,悄悄說與沈瑞聽的。


    沈瑞聽了,心情沉重。


    沈宅就在仁壽坊,沈珠在仁壽坊路口挨了杖責,落在外人眼中與打大老爺的臉沒什麽不同。不管沈氏一族內部關係如何,在外人眼中,就是同氣連枝一家人。


    這建昌張延齡與他的兄長壽寧侯張鶴齡可是明朝最有名的外戚,顯赫數十年,直待嘉靖朝兄弟兩個方倒台。


    沈珠給沈大老爺招惹這麽個人物,就是挨打也是輕的。即便建昌伯不會因這等小事就與當朝侍郎結仇,可難保有人聽聞此事,為了討好張家,對大老爺落井下石。


    今年是京察之年,大老爺仕途升轉正緊要時。有了這一遭,還不知是福是禍。


    王守仁接了沈瑞,見他神色怏怏,問了緣故。


    沈瑞將昨天的事情講了,並且說了自己的擔憂。


    王守仁聽說沈瑞族兄惹上的是建昌伯,笑道:“惹的既是建昌伯,則無需擔心。他既下令杖責你那族兄,就不會記仇……”


    沈瑞聽他口氣,儼然與張延齡相熟的意思,好奇道:“老師同建昌伯很熟?”


    王守仁點點頭道:“當年你師祖在東宮講學時,張家兩位國舅在東宮陪讀……建昌伯長兄壽寧侯年紀與我相仿,年當也常在一處玩……後來先帝駕崩,今上登基,往來就少了。不過張家兄弟念舊,對你師祖向來客氣,每年也要來家裏拜會一回兩回。”說到最後,卻是麵容發苦。


    沈瑞一思量,就曉得關鍵。


    怪不得諸位閣臣齊心壓製王華,不單單是因他帝師身份,還因他與張家兄弟有這般淵源。


    在文臣眼中,文臣與勳貴向來涇渭分明。王華親近勳貴,在外人看來,有攀權附勢之嫌,就是失了風骨。


    不管張家兄弟是真尊師,還是做樣子,卻是將王華給坑了。


    要是張家兄弟真的那麽看重王華這個便宜老師的話,後來怎麽會任由劉瑾折騰王家父子。如此看來,張家兄弟待王華也不過是麵子情,說不得是給宮中那位看的。


    今上弘治皇帝,聽說是極仁善的性情。


    這日聚會之地在城外,沈瑞跟在王守仁身邊,見的不是前幾日那般的士子文人,而是一僧一道。


    道士五十來歲,長相清奇,長須飄飄,還真的帶了幾分出塵之氣。對比之下,那肥頭大耳的和尚,年紀四旬,就有些像酒肉和尚。


    沈瑞在西林禪院住了三年,對於辯經講禪都是熟的;就是道家,因受王守仁影響,也略有涉獵。


    因此,他跟在王守仁身邊,對於一僧一道的考校,都順利通過。


    那道士還罷,問詢沈瑞幾句,隻對王守仁道:“伯安此弟子頗佳。”


    那大和尚卻是對沈瑞頗有興趣,道:“此子有慧心,與我佛有緣,老衲見之亦心喜,王施主要不就舍給老衲做徒兒?”


    王守仁輕哼一聲道:“大和尚怎麽生了執著心?我這弟子是與佛有緣,卻不在修佛上,他在禪院住過三年,多少沾染些佛氣兒,你覺得歡喜也不意外。”


    大和尚好奇,少不得多問兩句,待曉得沈瑞之前在西林禪院住了三年,點頭道:“怪不得如此,西林禪院有高僧,沈小施主能在那裏住三年,實是大幸。”


    三人雖分為僧道儒三教弟子,卻都是棋友。


    王守仁今日,就是尋僧道手談的。


    待棋局擺上,大和尚與王守仁分坐。


    沈瑞站在王守仁身後,亦盯著棋盤。高手過招,最是難見。在正月裏走親訪友的日子,王守仁能專程出城尋二人下棋,這兩人定是國手水準。


    兩人你來我往地落了子,都是大開大合路數,棋局廝殺慘烈。


    沈瑞視線從棋盤移向大和尚,暗暗咋舌,這大和尚笑眯眯地看著像彌勒佛,這棋風卻淩厲,更甚王守仁。


    大和尚察覺出沈瑞視線,抬頭笑眯眯地看了他一眼。


    王守仁見狀,轉身回頭,對沈瑞道:“你也別老杵著,難得出城一趟,此寺有幾棵玉蘭,如今雖不到花期,也打了花苞,可以去轉轉。”


    沈瑞視線從棋盤上挪開,雖心中有些不舍這盤棋局,可王守仁既吩咐,還是躬身應了,隨著一個小沙彌去後殿看白玉蘭。


    禪房中,隻剩下王守仁與一僧一道。


    那道士撚著胡子,麵色疑惑:“怪哉此子麵相隱現早夭之相,對照他的八字,亦是本當不存於世才是,可如今活的好好的,身上又有青雲之氣,難道是有道友給他續了命?”


    王守仁道:“他幾年前是經過一劫難,險死還生。至於續命之事並不曾聽聞,不過其母良善,生前多善行,積累諸多功德,許是因這個緣故。”


    “如此一來,倒是解釋得通了。”那道士點頭道:“你這弟子收得好,與伯安是雙星同明,相輔相成。說不得日後,伯安還有借光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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