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臨,似乎活得全世界隻剩下了他一個人。各種難聽的話,潑向了福臨以及博果兒夫婦。那些風言風語,他怎會不知,卻任由他去。孟古青與福臨接觸得少,隻能靠著從下人的嘴裏從風言風語中,大致知道他的行程。所幸,福臨的行程實在是簡單。朝堂上的事情,福臨開始稍稍有些鬆懈下來。每日的時間,一半是想見烏雲珠,另一半卻交給了安巴度的粥鋪。


    每次從安巴度的粥鋪回來,福臨便愈加煩惱。中宮這邊得不到撫慰,便找烏雲珠。下一次,依舊巴巴地趕往安巴度那邊。也不知,這是患了什麽症狀。最底層人們的心聲的確要聽,可作為君主,不能將目光局限在一個階層,當要方方麵麵了解整個國家上上下下各個階層的意見,得出最恰當的治理方案,而不是沉浸在底層人民的痛苦中不可自拔。


    從福臨身上得來的教訓,往後總要交予玄燁得知,莫叫他學了這任性的阿瑪。孟古青一邊思索,一邊往交泰殿走去。如今已是涼秋,黃河沿邊各省正是種植冬小麥的時候。偏生,前些日子天氣驟冷,一夕之間叫人添了好幾件衣裳。


    如今,農戶大多是靠天吃飯。天氣如此反常,叫人心惶惶。因此,今年便決定在春季祭祀先蠶外,加了一例冬麥祭祀。此等事情,往往是由皇後主持。雖則不過是儀式,卻濃重得很。早先七天,孟古青便開始節食去葷,每日隻吃些青菜粗糧。更兼每日沐浴淨身,熏香靜坐,以一顆最虔誠的心去為百姓們求得好天氣。


    不管有沒有用,能夠安定民心,孟古青願意付出自己的微薄之力。


    交泰殿位於坤寧宮與乾清宮之間。上午時分,東邊天空掛著一輪無力的太陽,總算有些暖意。因此,孟古青一行人沿著東二長街往前走。不提防,眼睛一跳,卻看到一抹挺拔的身影。身邊的奴才們眼尖,早就紛紛跪下。孟古青直直站立,見那挺拔的身影緩緩走過來,立在她跟前。


    “皇上萬福。”孟古青恭敬地施禮。福臨今日隻穿了一件銀色無開叉長袍,頭上隻戴了一頂尋常的黑色繡金線圓帽。脫掉平日那莊嚴的禮服,顯得比平日愈加風流倜儻了些。福臨亦笑了笑,道:“唔,嗯嗯,朕今日出宮。”一邊說,一邊不停地點頭,又四顧左右,似不願見孟古青。然,無論頭轉向那個方向,眼神卻膠在孟古青身上。


    孟古青笑道:“吳公公,萬事多多用心,勿令太後娘娘擔心。”說畢,又矮了矮身子,向福臨告退。


    福臨呆立在地,看著孟古青緩緩移去的背影,心中五味雜陳。


    居然沒問,為何出宮卻往禦花園神武門去。可見,心底絲毫沒有他,所以見著什麽都不覺得稀奇。想到此處,福臨忍不住捏緊了拳頭。女人的心思,變幻怎的如此之快。似乎,前些日子還是溫柔順服情深不已般。今日,卻已經如路人。


    又看,那身段絲毫不見瘦削,神情絲毫沒有憔悴。顯然,心中無煩惱。比起江南漢女來說,孟古青身量稍稍高了些。可骨架子依舊纖細勻稱,顯得腰肢柔軟,走起路來嫋嫋婷婷。不見江南女子的楚楚可憐,卻有一股子端莊大氣。眉眼間,更是柔和雅致,叫人不忍褻瀆。比起後宮其餘女子來說,也的確唯有她才真正能當得起皇後這位置。


    孟古青沒有回頭,徑直進了交泰殿。直到完全見不著身影,福臨才冷哼道:“返回,往午門走,去襄親王府!”


    吳良輔弓著腰,道:“喳。皇上您慢行。”眼皮子不由得微微一翻,望著孟古青身影消失的方向。


    孟古青如何不知福臨的行為。她不回頭,自重活以來,便不準備回頭。即便少有的幾次,忍不住心底起了漣漪。但,福臨給她的些微安全感,遠遠敵不過他那些惡劣的行為。果然,還是依賴自己,才能活得順心。孟古青一一整理著祭祀用品,心平氣和。


    祭祀進行得很順利,接下來的日子一直陽光和麗。雖然大家都知道,這大概是秋季最後的溫暖了。但,有了這段時日便足夠冬小麥好好成長了。之後的嚴寒,甚至是大雪,隻會成為成長的助力。


    果然,不多久便成天日打霜。早晨起來,可見台階下常倒水的地麵結了薄薄一層冰。宮外襄親王府,福臨不知是意興闌珊了還是受到了挫折,又開始往坤寧宮跑。作為皇上,在皇宮中想要見皇後,並不是難事。隻要皇上需要,皇後的行程,可從早到晚由宮人的嘴,一撥一撥傳到他耳邊。


    孟古青並沒有打算躲避福臨。太後那邊,依舊不能鬆懈,總不能叫太後疑她不力。她若顯露出對福臨的變心,無論福臨是個多麽糟糕的人,太後也會第一時間將她列為廢物或者是障礙。一個不高興,說不得就要掃清她,讓賢。孟古青並沒有忘記自己那位傻瓜侄女。科爾沁草原上,有的是填進中宮的人選。


    隻是這一次任福臨萬般煩惱,也沒法對自己的皇後傾訴了。所以,隻能呆呆地坐著。他不怎麽說話,或是沒話找話說些無意義的話,孟古青循禮應著,絕不主動,也不失禮。


    終究,福臨憋不住了,道:“青兒,我那個弟弟,一向頭腦簡單,隻白白長了個大腦袋。想事情的,反倒是他那長手長腳。”


    孟古青微笑。這說的是博果兒毒打福晉麽?京城早就穿得沸沸揚揚了,巽親王一直都是個長舌頭的,又最愛此類是非。宗室皇親中,幾乎沒有不知道這兩兄弟以皇帝一親王搶一個漢女鬧到大打出手的事情。當然,也有說是做哥哥的強搶弟媳,也有說是不安分女人垂涎權勢勾搭丈夫的皇帝哥哥的。到了現今,這怕這閑話兒已經飛入了尋常百姓家。


    福臨又說:“他,也就配一輩子和刀劍為伍了。朕原就不願意八旗子弟參與清剿殘明的戰事中去。這種事情,隻能叫漢人去做,才可平息百姓的怒火。偏生,他日日要求出征戰場。為著他的任性,朕便給了他押送軍馬的任務。結果,這麽簡單的事情都做不好。實在,實在不配……”


    不配與烏雲珠那樣絕好的女子在一起麽?這事兒,孟古青不做評論。


    福臨又道:“朕一向敬你愛你。無論發生了什麽事情,朕的心總與你在一處。天下女子中,你是獨一無二的。但,朕也有朕的苦衷。朕,畢竟是一國之君。很多事情,身不由己。”


    孟古青道:“多謝皇上厚愛。”心中卻冷笑連連,這倒是最聰明最會為自己尋找借口的人了。享受一國之君後宮無數萬人伺候的權利時,便記得自己的身份了。輪到收斂行為躬身負責以示天下時,便隻看到萬惡得製度可恨的枷鎖。


    她心底腹誹,語調恭敬卻冷漠。福臨眸子一暗,歎了歎氣,卻隻得硬著頭皮自己坐著。不知不覺中,發覺自己在這坤寧宮中對著結發妻子,已經諸多退步容讓。隻是,過去那些溫馨的歲月,卻怎麽也尋不回來了。


    福臨又說:“她亦知外頭人的議論,卻不去多想,默默承受。實在,是一個朕敬佩的性情中人,又有一顆憐憫蒼生的善心,相信她不會……”


    這個她,說得沒頭沒腦,孟古青卻知他說的是烏雲珠。


    難怪,福臨會為這種女人著迷。烏雲珠敢於做的睥睨天下眾生悠悠之口隻顧一己私情的行為,可不是福臨一直想做而不敢做全了的麽?隻是,烏雲珠身邊無他可舍棄的,無論是養育她長大的鄂碩將軍府,還是襄親王府,為了她的愛情,她都可拋棄。福臨卻不能,他舍得拋棄身邊所有人,卻還舍不得那皇位。


    孟古青隻是沉默。福臨懂,隻得東拉西扯又說了些話,終究看不到想要的柔情綿綿的麵孔,隻得作罷,道:“朕先去批閱奏折了,你好好歇息著。”臨走忍不住又說:“玄燁聰明得緊,想必再給他添個弟弟妹妹會很不錯。”


    孟古青不置可否,心底卻排斥起來。當初想要孩子,是希望可以在宮內站住腳,不至於隨意一個宮人也可欺侮她;不至於父王遠在科爾沁朝內無人,被別的部落欺負。現在,一切已定,她隻想守著玄燁與牛鈕過日子,不再期待任何一個孩子的誕生。


    終究對玄燁有些不公。但,如今孩子已經出生,不是因為阿瑪額娘的愛。隻能在往後的日子,多多彌補了。


    孟古青知道福臨為何不安,為何明知不會有回應依舊頻頻往坤寧宮跑。因為他心慌,他畢竟不是一個喪盡天良的人。搶占弟弟的福晉,他也心慌也內疚也害怕。所以惴惴不安,病死亂投醫地隻能跑到孟古青這裏來傾訴,來尋找安慰和力量。


    可,孟古青能給他什麽?他自己不做出恰當的補救措施來,又能改變什麽?


    幾天之後,襄親王推出議政王大臣會議,這個他與太妃苦等了十幾年的位置。福臨惴惴不安,可是忍不住不去襄親王府。因為,他沒有能力醫治自己的心,隻能依靠女人。


    終究,襄親王自盡的消息傳進了宮裏。一時間,宮裏沸沸揚揚。太後得知消息,第一時間阻止了事件的流傳,親自處理這件事情。內務府對天下布告宣布襄親王獵場失事,誤傷殉命。而喪事,在最快的時間內,辦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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