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他,可以剪短長發,可以燒掉日記,可以刪除照片,唯一不能毀掉的是回憶;


    再見他,可以視而不見,可以默然走開,可以微笑寒暄,唯一不能做到的是不再愛他。


    我們在遇到事業不公平,家人不理解,朋友誤會的時候可以假裝糊塗,可是對待愛情,卻難得糊塗。


    ————————————


    程端五出門前仔細地照了照鏡子,思前想後,才把自己快要及腰的長發盤了起來。


    她一個星期隻有星期四休息一天,所以相親安排在了這個時間。好在相親的對象是個私營老板。聽說老婆去世兩年了,一大老爺們帶著個三歲的女兒,不缺錢,就缺個女人當家。程端五這條件自然是配不上人家,但介紹人是她上頭的督導尤阿姨,尤阿姨一直對她照顧有加,相親前她特意囑咐了,這人有點小錢,就是背景不太幹淨,提出的要求也簡單,不挑女方家境、婚史,隻要對他孩子好,能做事。程端五想想,自己倒是蠻符合他的要求。


    相親的地方定在離她家不遠的一家湘菜館。聽說這人沒讀多少書,自然沒有現代人喝咖啡品西點的雅致。


    尤阿姨一直在口沫橫飛地介紹著程端五。程端五緊緊攥握著手心,連頭也不敢抬。此刻她覺得自己像一件商品,因為滯銷正被賣力推薦,“端五年紀雖然小但是人特別勤快又很能幹。對老人很尊重,對孩子也特好。有個兒子叫冬天,我見過幾次,特別聽話的一小子,正好能和你閨女作伴……”


    “她家裏環境雖然一般,但是人很實在,你不是說不要那些個花枝招展麽?我覺得她和你特合適。”


    “……”


    “那個,我家裏還有事,那我就先走了,你們多聊會兒,阿姨不愛管年輕人談朋友的事,但是你們倆都是我喜歡的,就想搓到一起就好了。”


    尤阿姨仿佛意猶未盡地離開,一步三回頭,生怕他倆下一秒會消失一樣。


    等到尤阿姨的身影徹底消失。一直坐在程端五對麵沒有說話的男人終於開口,他輕輕歎息,仿佛隔著滄海桑田:“好久不見了,端五。”


    程端五怔了一下,從她進來看見他的第一眼她就明白過來尤阿姨說的背景不幹淨是什麽意思。從頭到尾她都不發一言,隻得尷尬地揪著手指。心裏七上八下地猜測著。


    此刻他把話說開了,她隻得抬起頭,故作鎮定地扯動嘴角,雲淡風輕地一笑,“好久不見了,俞東哥。”


    俞東看向程端五的目光充滿了複雜。他沉默了許久才小心翼翼問了一句:“你有兒子?”


    程端五心裏咯噔跳了一下。她心裏暗暗思忖著,這俞東怎麽會做了生意?他徹底出來了麽?從那個不見天日的世界,徹底出來了麽?還是,隻是那個人派來對她的試探和挑釁?


    她思前想後,最後沉默地點點頭。


    俞東咽了咽口水,皺著眉又問:“那孩子,多大了?”


    程端五緊張地揪著手指,指腹都被她的指甲掐出了青紫的顏色,緊張和慌亂讓她連痛感都感覺不到,隻訥訥地回答:“六歲。”


    “你……”俞東微微慍怒,恨鐵不成鋼地瞪她一眼,隨後雙手交握,用力向後一靠。撇開臉看向窗外,淡淡地說:“你走吧,今天我就當沒有見過你。但是如果有下次,我一定會通知他。”


    程端五鬆了一口氣,全身繃緊的那根弦也鬆了開來,她暗自斥責自己的多疑和自作多情,六年多沒有出現、完全不在意的人,怎麽可能大費周章來尋她,浪費寶貴的時間試探她?她自嘲地笑了一下。起身拿起自己的包,深深地對俞東鞠了個躬,真誠地道謝:“俞東哥,謝謝你。”


    ……


    那次心驚動魄的相親令得程端五連續幾天都惶恐不安。直到整整一個月都沒有動靜,程端五才真正放下心來。


    程端五拿著貨單盤點了冷藏區裏的貨品。連續點了三遍。這個月的業績還差一萬,卻已經到了月底最後一天。如果達不到業績工資就要少拿一百塊錢。


    程端五仔細地算著,心底不由犯了愁。哥哥最近發病的次數越來越多,不買點藥不行了;冬天又竄了半個頭了,去年的衣服褲子都短了,鄰居家的孩子統統沒他高,也撿不了人家的舊;家裏的房租水電,還有冬天的學費……六歲的孩子,不能再不送去上學了,幼兒園學前班可以在家裏教,可小學……她不是不知道冬天有多渴望上學,每天看著自己的小夥伴背著書包去學校的時候,他眼睛裏都是羨慕的光,可那麽小的孩子卻那麽懂事,還軟聲安慰她:“媽媽,等你有錢了再上學也沒關係,反正舅伯教我也一樣。”


    想想孩子的懂事,程端五總心酸得想掉眼淚。


    她輕歎一口氣,煩惱地撓了撓頭發,輕輕一抓就掉了幾根下來。長期在低溫區工作,不管什麽季節都冷得令人發抖,冰櫃輻射大,她掉頭發掉得厲害。可她隻有高中文憑,找來找去也都是銷售的活兒,工資低工作量大,還要沒日沒夜地站著。


    正當她想得入神,張喬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哥好點兒了麽?”前一天她哥哥犯病,多虧了張喬願意代班她才能趕回去。


    程端五愣了一下,扯著嘴角強作精神地笑了笑:“昨天謝謝你了,我哥今天好多了。”


    張喬歎息一聲,口氣不無憐憫:“聽我媽說,城東有家醫院治癲癇挺出名,還收醫保。你哥也不能這樣下去了,治好了家裏能多個勞動力。你的擔子也輕鬆點兒。”


    程端五沉默,她何嚐不想給哥哥治病,但她就那麽點工資,治了哥哥養不了孩子,養了孩子治不了哥哥,更何況哥哥那病就是個無底洞。每次她上班的時候總是對手機鈴聲異常敏感,總怕一接起來就是聽到哥哥又犯病了。前一天她火急火燎地趕回去,犯病的哥哥蜷縮成一團躺在廁所裏,直翻白眼,全身痙攣抽搐,嘴裏直泛白沫,懂事的冬天搬不動哥哥,隻拿著毛巾讓他含著,防止他咬舌頭,他一直守在旁邊,一刻都沒有離開。


    這樣的情景在這六年裏已經發生了幾百次了,哥哥有癲癇病,什麽單位都不願意接收他,長久的抑鬱讓以往高傲的哥哥變得異常萎靡和沉默。程端五也因為哥哥經常犯病不得不擅離職守,被辭退過十幾次。


    程端五收起貨單,轉頭一咬牙對張喬說:“等開春了我就帶他去醫院看看。”


    張喬同情地看了程端五一眼,喟歎道:“真不知你是做了什麽孽要把那孩子生下來,現在年紀輕輕帶著個孩子,能怎麽活?”


    ……


    超市的工作是兩班倒,早班是八點到下午三點,中班是下午三點到十點半。程端五下班的時候天已經黑透,街上人車都不多,公交基本上都收班了。三月倒春寒,一到晚上溫度就降得厲害,寒風凜冽,順著衣領吹到衣服裏冷得程端五直哆嗦,她裹緊了衣服還是手腳冰涼,隻得不時跺跺腳、來回搓著手掌來取暖。


    末班車總是異常難等,從來沒有準時的。程端五買過兩輛二手自行車,都被偷了,超市門口隻有電動車的守點,但一輛二手電動車都是她一個月的工資,她沒錢。


    好不容易等到公交車,車上卻是裝滿了人,程端五隻得昏昏欲睡地抱著扶手小憩。


    下車以後程端五才開始覺得心慌。整條街上一個人都沒有,她疾步走進黑漆漆的窄巷,總覺得背後似乎有聲音似地,恐懼讓她背脊都有些冰涼。她加快了腳步,快到家門口時有一道光在她臉上一晃而過,她聽到有人低低喊了一聲:“端五?”


    程端五這才舒了一口氣,抹黑向前走了幾步,靠近那手電筒的光源,“哥哥,你怎麽出來了?”


    “正準備去車站接你。”


    “你和冬天吃飯了麽?”


    “吃了,中午剩的晚上熱了一下,給你留了,飯盒也給你裝好了。”


    “嗯。”


    “……”


    回到家,屋裏已經一點聲音都沒了。程端五躡手躡腳地踱到床邊,冬天已經睡熟,不知是夢到了什麽,笑眯眯的,一臉滿足的表情。他臉上凍傷了,兩頰上兩團紅色的皴皮在他白嫩的肌膚上顯得很是突兀。程端五心疼地親了親,一片柔軟嬌嫩。


    吃了飯,程端五洗漱完把簾子拉了起來。因為錢不夠,她隻能租這樣的單間房,一共就二十幾個平方,還放了兩張床,中間用一張床單隔著,屋裏還堆放了一些她從單位裏收集的紙盒,集一堆就拿去賣,賣的錢就給冬天買點蘋果。她的工作是賣低溫酸奶,因為她做的品牌也做常溫,所以她每個月總能分點牛奶,家裏的飯菜不好,隻能靠牛奶給孩子補點鈣。


    她抹了點大寶,又輕輕地給冬天抹了一點,大寶涼涼的,睡夢中的冬天往杯子裏鑽了鑽。臨上床,她聽見旁邊哥哥翻身的聲音,帶動不太穩的鋼絲床發出咯吱的響聲。


    “哥,下個月我發工資以後去醫院看看吧,張喬說可以治……”


    她話還沒說完,就聽見那頭拒絕的聲音,“不用,哪有那麽多錢,我的病哪能根治,別浪費錢了,我哪都不去,不會有事的。”


    程端五心口發酸。眼眶裏瞬間就積滿了眼淚。她不敢再說話,她怕被聽出她聲音裏的哽咽。躡手躡腳地鑽進被子裏,把熱水袋放在自己衣服裏,再隔著衣服抱著冬天。孩子一接觸溫暖的東西就本能地靠過來,蜷縮著的樣子像隻瑟瑟發抖的小狗。


    程端五心疼地抱著孩子。明明營養那樣不良,卻像極了那個人。個子竄得快。有時候她都想,要是他能更像她一點,她的心也就不必每天抱他一次就疼一次。


    可是世上的事偏偏就那麽邪乎,冬天從眉毛到眼睛到鼻子,沒有哪裏不是和那個人一個模子刻出來,就像一張活的照片,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提醒著她。


    二十四歲的程端五,有一個六歲的兒子。每次那些熱心的想給她介紹對象的大媽阿姨們一聽到她這背景,馬上就打了退堂鼓。本來也隻是瞅著她年輕能吃苦,長得也算漂亮才給她介紹對象,給帶這麽個拖油瓶哪還有男人願意娶她?


    白天累得全身散架,晚上聽著冬天均勻的呼吸聲她卻怎麽都睡不著。


    她恨那個人嗎?也許。但更多的是認命。


    也許現實中存在著很多有本事又堅強的女人,但都不是程端五。


    程端五就是這麽平凡的女人,堅強不夠,聰明不夠,甚至,軟弱也不夠。


    那個人不愛她也是正常吧?回想下七年前的自己,連她自己都討厭,又怎麽能奢求那個人愛她?


    那個人給她最後的記憶,是冷漠地坐在她父親曾經的位置上,隔著長而寬的辦公桌,森然著一張臉孔慢條斯理地譏諷她:“懷孕?我有這麽強悍?一次就中?再者,是你自己送上門的,有什麽問題你應該自己解決,程端五,你到現在還沒有擺清自己的位置麽?就算懷孕了你覺得我會因為一個孩子留下你麽?”


    程端五緊緊地捏著拳頭,全身的血液全部都湧至頭頂,她從來沒有這麽卑微求過誰,她不懂向人低頭,卻還是向他低了,可他卻是那麽殘忍的把她的自尊撕成了碎片。


    最後,她還是放開了自己緊握的拳頭,苦澀地對他笑,她笑得身姿搖曳,笑得眼淚都要出來了,“果然騙不了你,我還以為說懷孕你就會心軟呢!”


    ……


    回憶沒日沒夜地折磨著程端五本就不算太堅強的心。午夜夢回,她總分不清自己到底在夢中還是現實,隻有冬天睡得朦朧過來抓她衣服的時候,她才驀然醒悟,而眼淚,也悄無聲息地掉下來。


    這個命硬的孩子經過那麽多折騰還是生了下來,波折卻又健康地長大,成為她活下去全部的動力。


    即便他的父親不屑一顧,她也甘之如飴。


    近七年的時間,那個人隻教會了她四個字:麵對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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