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端五最初生下冬天的時候,心裏始終懷著幾分期待。


    冬天是在寒冬臘月出生的,在醫院整整折騰了程端十五個小時,她一共就隻有九百塊錢,隻夠付順產的手術費,所以即使醫生一直在她耳邊對她說危險危險,建議她剖腹,她都死撐著沒有答應。


    也許真有皇天不負有心人這句話,她拚了命堅持,在幾乎精疲力竭的時候終於把冬天給生了下來。


    剛出生的冬天是那麽精靈可愛,在繈褓裏有力地揮舞著小拳頭,一雙剛剛睜開的眼睛還十分混沌,他好奇地打量著這個世界,天真得讓人心疼。


    程端五總是在夜幕降臨的時候偷偷幻想,如果陸應欽見到他,會不會因為孩子心軟呢?畢竟也是他的親生骨肉啊。


    隻可惜,幻想畢竟是幻想。六年多的時間,她日盼夜盼,仍是沒有把他盼來。他有那樣滔天的權勢,隻要他願意,又怎麽可能找不到她呢?


    她一直沒有離開這座城市,她在心裏卑微地希望他來找她,但他始終沒有。


    六年多的時間,生生把她心裏那些刻骨的思念熬成了灰燼。


    她對陸應欽還剩什麽呢?她自己也不知道。


    愛嗎?不,她愛得疼了愛得怕了;恨吧!她總這樣對自己說,可她卻悲哀地發現,她恨不起來。


    所以她最後對自己說,忘了吧,隻有忘了他,才能不再那麽疼。


    懷裏揣著他給的支票,隻覺得那支票和他的人一樣,冰冷蝕骨。


    她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超市,一下午都心不在焉,點貨也點錯好幾次。


    臨下班的時候上頭來人給她們一人發了一張餐券作為員工福利,是城中一家平價自助餐,每張餐券價值40元。她定定地盯著餐券,最後咬緊牙關,有了主意。


    “張喬,能給我幫個忙麽?”


    準備下班的張喬一邊換衣服一邊應和她:“什麽?”


    程端五想了想,才對她說:“明天是我哥的生日,我想偷偷準備準備給他個驚喜,我準備把這餐券給他,明天你就幫我拖住他,等我準備好了你再讓他回來。”


    張喬一聽噗嗤地笑了:“哎喲,還以為多大個事兒呢!看不出來你還挺有心的!”她爽快地答應了程端五的要求,單純的張喬沒有往旁了想,還在一旁給她支招,而她一門心思隻想趕快回家。


    她和冬天,還有最後一個晚上。


    下班回家之前,她特意到水產區買了基圍蝦,把她手上最後的幾十塊錢全部花光。二三十塊錢一斤的活基圍蝦,程端五每年隻有過年的時候才舍得咬牙買一次,所以冬天每年過年吃上一次以後整整要念想一年,才能吃上第二次。孩子多是貪嘴的,可她的冬天從來不會挑食,從來不會和其他的孩子攀比。從小到大她連玩具車都沒有給他買過一輛,他也從來沒有抱怨過。


    冬天五歲前總是生病,程端五的生活因此總是過得入不敷出,每次冬天治病花錢,她總是厚著臉皮挨個兒找同事借錢,借到錢就和哥哥馱著病蔫蔫的冬天四處跑醫院。


    她們的日子過得太辛苦了,辛苦到程端五無數次覺得撐不下去,可是每天晚上當她聽到孩子睡著後均勻的呼吸聲,她又覺得,即使是死了也值了。


    那天晚上冬天吃了很多蝦,一無所知的哥哥也吃了些,他們都相信了程端五所謂“獎金”的謊言。隻有程端五,一點都沒有動過。坐在飯桌上,她的整個身子都在輕微的發抖,卻還裝作若無其事地笑。一雙眼貪婪地落在吃得滿嘴油的孩子身上,一刻都舍不得移開。


    夜裏關上燈的那一刻,她的眼淚才悄無聲息地流下來。


    她抱著已然熟睡的孩子,心疼得全身都似乎痙攣了。


    冬天這孩子是那麽招人心疼,吃完蝦晚上怎麽都不肯洗手,說是怕明天就忘了是什麽滋味。


    那可憐兮兮的模樣,讓程端五更加堅定了自己的念頭。


    第二天,一切都按照她的計劃在進行。


    一無所知的哥哥拿著她的餐券獨自去了自助餐廳,而程端五抱著冬天借口打預防針不去。


    陸應欽還算守信,他手下人把車都停在了隔著幾條街的地方,沒有引起任何騷動。程端五一直緊緊地抱著冬天,明明手臂酸得不行也舍不得放下來。


    冬天暖暖的小手抱著程端五的脖子,溫熱的呼吸拂掃在她的腦門上,他怯生生地問:“媽媽,你累不累啊?你放我下來吧,我自己走。”


    程端五強忍著眼淚,親了親冬天嬌嫩的小臉:“媽媽不累。”


    “媽媽,你這是要帶我去哪呢?可以不去打針麽?前天不是才去了麽?冬天怕疼。”


    程端五鼻尖一陣酸澀。良久,她才強忍著哭腔答應:“好,不去打針。”


    一聽不用打針,冬天方才還頹喪著的腦袋馬上揚了起來。一雙黑溜溜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美好的像天上的星辰。


    連續走了幾條小巷,程端五終於把孩子放下來。她半蹲在冬天麵前,溫柔地整了整他的衣服。深吸一口氣鄭重其事地對冬天說:“冬天,你想不想見見爸爸?”


    冬天的眼睛倏地閃了一下,明明是充滿了期待的樣子,片刻後卻又違心地說:“不想,我有媽媽和舅伯就好了。”


    雖然這六年她從來沒有聽過冬天問“爸爸”,但他方才的表情還是出賣了他。畢竟隻是孩子,他的拙劣演技還不夠高明。


    “冬天,以前爸爸是去了很遠的地方,媽媽怕你太想他,才沒告訴你,現在爸爸回來了,冬天有爸爸了,知道麽?”


    冬天睜著一雙水汪汪的眼睛,難以置信地問:“真的嗎?”


    “真的。”


    “那冬天的爸爸在哪裏?”


    “我們馬上就去見他,但是冬天你要答應媽媽,一定要聽爸爸的話,要讓爸爸喜歡你。”


    “……”冬天一陣沉默,他皺著眉頭,小心翼翼地抬頭望著程端五:“媽媽,你是不是沒錢了不要冬天了?”


    孩子的敏感讓程端五胸口一滯,一股酸澀的熱流從她的心房直往她的眼眶裏奔湧。


    “不會。”程端五眼眶紅紅的,在安慰冬天,也在安慰自己:“冬天這麽乖的孩子,媽媽怎麽舍得不要?”


    也許是有幾分感應,冬天突然嚎啕大哭了起來,一雙大大的眼睛紅紅的,白嫩的小手緊緊地拽著程端五的衣服,“媽媽,我以後吃很少很少的飯,我再也不吃零食了,我也不上學,我不要見爸爸了,媽媽,以後冬天會乖乖的,媽媽,你別不要冬天好不好?冬天不要爸爸,冬天隻要媽媽和舅伯!”孩子撕心裂肺地哀求讓程端五心裏像刀絞一般的疼。


    程端五看著孩子哭,自己也跟著哭,她緊緊地抱著孩子,幾乎是無意識地呢喃:“媽媽不會不要冬天,媽媽不會的……”


    孩子的力氣自是敵不過她。即便冬天再怎麽掙紮,她還是殘忍地把哭喊著的孩子遞給了一直麵無表情的關義。接過孩子的關義轉身就要離開,程端五下意識的抓住了關義的衣角,她哆嗦著嘴唇想交代幾句什麽,卻最終什麽都說不出來,最後顫顫巍巍地撒開了手,戀戀不舍地望著冬天。


    冬天眼睛哭紅了,聲音哭啞了,在關義懷裏使勁掙紮,一直哀慟地喊著“媽媽”,而程端五,隻能默默地站在一旁流眼淚。


    載著冬天的那輛車最先發動。程端五站在路邊,看著那輛車漸漸駛離她的視線。她站在那裏良久,久到有路人過來詢問她是不是有什麽“想不開”……


    她的心徹底被掏空了,一路幾乎是飄回家的。原本應該在自助餐廳的哥哥,卻出人意料臉色嚴峻地坐在家裏。


    程端五全身疲憊,卻還是收拾了表情,扯動嘴角,“哥哥,怎麽這麽早就回來了?自助餐不好吃嗎?”


    哥哥還是坐在那裏,一動不動,看向程端五的眼光充滿了鄙夷和不屑。


    “怎麽了?”


    “冬天呢?”


    程端五不語,轉移話題,“我餓了,家裏還有飯麽?”


    哥哥勃然大怒,一把推倒程端五麵前的椅子,椅子倒地發出哐當的震天響聲。他大聲嗬斥:“我問你冬天呢?”


    程端五撇開臉去,她痛苦地咬著下唇,還是不說話。


    哥哥氣極,幾乎是從椅子上跳起來。他揚起陸應欽給她的支票,高聲吼道:“這是什麽?程端五!你告訴我!這是什麽!”


    程端五毫無意識地盯著那張在哥哥手中飛揚的紙片,上麵陸應欽遒勁有力的簽名此刻仿佛是張牙舞爪的怪物直向她襲來,她幾乎毫無意識,隻漠然地看著這一切,冷漠地吐出二字:“支票。”


    哥哥的眼瞳急速地收縮,複而又急速地放大,幾乎難以置信地瞪視著程端五:“你是不是瘋了?冬天是你的兒子!你養他這麽大,就為了這五十萬?冬天在你眼裏隻值五十萬?你拿命換的孩子!你拿他換五十萬?程端五?你是不是瘋了?”


    “嘶——嘶——嘶——嘶……”連續十幾聲明晰的撕紙聲音,聽著像是一種解脫,把程端五一直緊揪著的心解脫了出來,她用力地吸氣,冷漠地看著哥哥把支票撕成粉碎,最後將紙屑重重地砸在她的臉上。


    那些尖銳而細小的紙屑迎麵而來,像一個個的刀片刮在她的臉頰上、額頭上,但她幾乎感覺不到疼,隻癡癡地看著那些撕碎的紙屑在空中緩慢地打著旋兒。


    哥哥的咆哮還在耳畔:“程端五,你稀罕這五十萬,我不稀罕。你現在立刻馬上去給我把冬天要回來!聽見沒有!”哥哥氣得嘴角開始抽搐,麵部肌肉不自然地抖動。


    程端五知道這是他發病的前兆,此刻她顧不得別的,倏然起身,“你別說話了,別動怒,趕緊休息!”


    強撐的哥哥眼睛瞪得圓圓的,他說話漸漸開始不利索,指著程端五鼻尖的手指也開始顫抖:“你不去是不是?你不去我去!”說著就從椅子上起來,搖搖晃晃幾乎是亦步亦趨地往外走。


    最後程端五忍無可忍拽住了他。


    她從來沒有這樣大聲地對哥哥說過話,但她此刻終是忍不住,“你要去哪裏?”她又重複一遍:“你告訴我,你能去哪裏?找陸應欽麽?”她冷冷地嗤笑:“程洛鳴,陸應欽今時今日是什麽地位你比我清楚。你想去幹什麽?自取其辱麽?”


    “你知道外頭想給陸應欽生孩子的女人有多少麽?他看得上我程端五生的那就是我的福氣!”


    “你去把孩子弄回來,你能給他什麽?你告訴我,我又能給孩子什麽?就算我籌到錢給他讀書又怎樣?孩子跟著我,連病都生不起。陸應欽有錢,他能給我兒子最好的。你懂嗎?”


    她的眼淚猝不及防積滿了眼眶,她高昂起了頭,讓那些眼淚逆流回去,半晌,她才冷冷地說:“程洛鳴,請你,別擋了我兒子的前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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