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端五從出生開始就沒有和歐漢文有過任何聯係。當年歐斂月為了程天達眾叛親離,身處要職的歐漢文親自發聲明與她斷絕關係。那一支血脈的關係也如同斷絕了。


    歐斂月是個活得很肆意的人,為了愛情她放棄了家人設計好的康莊大道,選擇了一個和家族悖離的男人。歐漢文30歲才得歐斂月這個獨生女兒,卻不想在正道近30年,養出來的女兒卻跟了個歪門邪道。也許在這個世界上,黑與白從來沒有絕對的界限,但是這並不代表作為領頭人身份的歐漢文可以堂而皇之的將女兒嫁予那樣的人。


    歐斂月毫不妥協,歐漢文也決不讓步。最後父女兩人徹底決裂,再也沒有聯絡。


    程端五和程洛鳴過得最苦的時候也沒有想過去找歐漢文,那時候她們活在社會的最底層,偶爾從電視上看見歐漢文,也仿佛隻是個陌生人。程端五一直記得歐斂月去世時眨巴著一雙空靈的眼睛,不無遺憾地說:“這輩子他都沒有遺憾我不在身邊,有點難過啊,但是不知道為什麽,下輩子還想做那老頭的女兒……”


    歐斂月一生都活得比一般人自由,年幼的時候歐漢文捧若掌上明珠,嫁給程天達也被百般寵愛嗬護,可是即使是這樣的被命運照拂的人,依舊沒能逃過病魔的糾纏,死於白血病。


    程端五想過許多種可能,最壞的打算也不過是歐漢文不願認她,但是她已經逼上梁山沒有退路,除了他,沒有別的人可以幫她了。


    歐漢文已過古稀,卻絲毫不顯老態,可能是戎裝多年,歐漢文身上帶著點曆練韌絕的味道,不怒自威。他麵對程端五的到來並沒有表現得很驚訝,與程端五對坐,愜意安然地煮著功夫茶。


    程端五一隻手緊緊地揪著裙子,一隻手握著冬天的手。一無所知的孩子猶疑的視線在程端五和歐漢文之間掃來掃去,也不敢說話,十分乖巧地端坐。


    程端五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吩咐道:“冬天,叫太姥爺。”


    冬天怯生生地抬頭:“太姥爺。”


    歐漢文慈愛的眼神瞥過孩子,隨即笑了笑。既沒有答應也沒有否認。隻是拿著精巧的紫砂茶壺點水,將第一道茶拿來涮洗茶具。動作流暢又熟練。


    程端五不知到底該以怎樣的身份麵對歐漢文,隻是緊咬著嘴唇,等待歐漢文的反應。第二道茶還未煮好,歐漢文叫來家裏的保姆將冬天領走。在陌生環境就會異常緊張的孩子一直不鬆開程端五的手,程端五好一陣安慰才讓歐漢文把孩子調開。


    他開門見山地問:“程小姐找我這臭老頭不知有什麽事?”


    他用了“程小姐”這個稱謂,親疏立現,這個頑固的老人對待過去似乎還是無法釋懷。


    程端五咬著下唇,最後低聲說:“我媽……去世很久了……”


    “嗬。”歐漢文若有似無地一笑:“是嗎?”


    他一點都不意外的樣子,“算起來,也快二十年了。狠心的丫頭喲,真是應了她的詛咒,我沒有女兒送終。”他眯起眼睛,滿臉的溝壑昭示著他已經不再年輕,可是他的表情卻是倔強又漠然的。歐斂月眉宇之間像極了他,哪怕是她令人可怖的任性。


    歐漢文將煮好的茶倒入程端五麵前的茶杯,語氣平和:“那孩子,多大了?”


    “嗯?”


    歐漢文挑了挑眉,指向冬天離開的方向。


    程端五中規中矩地回答:“六歲。”


    歐漢文感慨萬千的輕歎:“老了,果然是老了。”他輕輕一笑,“說吧,來找我,是為什麽?”


    程端五頓了一下,斟酌良久才說:“我知道我的要求很過分,但是現在除了您沒有人能幫我了。冬天……我希望能把他托付給您,請您好好的照顧他,送他離開這裏,越遠越好……”


    歐漢文沒有說話。隻是良久地看了她一眼。什麽都沒說轉身進了屋子。第一次抱起了還滿眼茫然的小冬天。


    他沒有問她理由,對於她的事情歐漢文也知道許多,這倔強的老頭子雖然不願意認她,卻還是在明裏暗裏關注過她。知道這個答案,於她,足矣。


    未來,程端五到了地下找到歐斂月時,可以告訴她:他已經原諒她了。


    ***


    人的一生,許多事都是無法預知的。比如痛苦。可是痛苦卻又避無可避。


    程端五不是一個合格的母親,她這一輩子最最對不起的就是拿命換來的孩子,因為她的草率,她把這個孩子帶到這個世界受苦,卻又沒有遵從承諾陪他到最後一刻。


    有那麽一刻,她曾經想過放下仇恨遠走高飛,可是當她握緊冬天的手時,卻又不能避免的想起了陸應欽帶給她的一切傷害。胸壑間憤怒和仇恨讓她無法忍耐和釋懷。很多時候,恨,也是由量變,才變為質變。


    告別歐漢文的時候,冬天已經熟睡,從早開始跟著程端五折騰,年幼的孩子已然疲憊,這場大人的戰爭,無辜的稚子已經承受了夠多夠多。好在,今後沒了她,他的生活會平靜,會一帆風順。


    隻是,沒了她。


    也許,這才是對他最好的吧?


    離開的那一刻,程端五偷偷地親吻了冬天的臉頰,六年來,每一次親吻孩子的臉頰,她的心都無比柔軟。隻是這一次,她做了不一樣的決定。


    獨自駕車駛在進入城郊高速的路上,七年沒有碰過車了,上手還有些生,但是程端五一下子就找回了記憶中的感覺。隻是教她開車的人,卻已經不在。


    程天達咯咯笑著的聲音還言猶在耳:“端五,踩離合器啊。”


    程洛鳴不耐卻又認真的聲音也開始回蕩:“端五,教你多少遍了!你怎麽又忘了?我們真的是親兄妹麽!怎麽智商會差這麽多?”


    “……”


    一切的一切,都仿佛還在昨天,可是一切的一切,卻又全都物是人非。


    清早程端五屈辱地起來,家裏的保姆毫無察覺的低聲議論也在此刻響起:“陸先生真要把小少爺送出國麽?那麽小的孩子,夫人不跟著,能行麽?”


    “誰知道啊?聽老劉說兩人昨兒個又吵架了,真是冤家……”


    “其實夫人也挺慘的……前兒個報紙登了,佳佳小姐回來了,夫人怕是要讓位了,也難怪陸先生要把孩子也送走了,不想留後患吧……”


    “……”


    程端五覺得腦海裏被各種聲音占滿了,腦中全部的神經都緊緊地繃著,仿佛稍一鬆懈就會崩潰。她愛陸應欽,可是她更恨他。這麽多年,她從來沒有哪一刻這樣恨過他,恨得想要把他拆骨入腹,飲血食肉。他可以羞辱她,可以不愛她,可以丟了她,惟獨不能折磨她的孩子。


    即便,即便這個孩子是她自私違逆他意思生下來的,他也不該,不該把氣撒在那麽小的孩子身上。


    心尖銳地疼著,幾乎不受控製。程端五閉上眼深呼吸,努力不讓自己再想。再睜開眼,她終於恢複了平靜。


    將車開到城郊的海岸。高高的觀景台下麵便是波瀾壯闊的海岸。海平麵像是起了褶子的暗色絲綢,一波一波地流動。她把車停在距離觀景台幾百米的位置,隱匿在一排停著的車中間,周圍沒有人,這些車大概是來看海住店的旅客開來的。


    天空陰陰的,微雨蒙蒙,路上空無一人,隻是偶爾有車輛一晃而過,車速迅馳。


    程端五看著這一派陌生卻又似乎很熟悉的景致,顧自哀戚。良久,她撥通了陸應欽的電話。很快就有人接。陸應欽怒不可遏的聲音爆炸在耳畔。但程端五沒有一絲慌亂,她有條不紊地報出了地址。


    陸應欽會來。他甚至沒有問她到底要幹什麽,隻是反複地質問:“你在哪裏?!”


    此行,她沒有任何念想,也不想再給自己任何退路。歐漢文給她車鑰匙的時候問她:“何必?何必還去找他?”


    她沒有反駁,隻是堅定地回答:“就算自傷一千,也要傷他八百。”


    除了同歸於盡,她已經想不出和陸應欽的第二種可能,是他,親手把她逼上了絕路。


    半小時不到,陸應欽的車已經出現在她的視線裏。程端五一瞬不瞬地盯著那車,隻見陸應欽火急火燎地從駕駛座出來,單手撐在車上,四處張望。


    他是一個人來的。程端五想想,也好,這是最好的結局吧。


    電話適時響起。程端五看著心急如焚舉著手機的男人,頓了兩刻,接通。


    “你在哪裏?”陸應欽的聲音生硬又冷冰,充滿了怒氣。


    “我在開車。”


    “開車?!程端五!你沒有駕照!”


    “我知道。”程端五平靜地闡述著事實,卻叫陸應欽觸目驚心。


    “你是不是想死了?!”陸應欽的怒吼又拔高了幾度,即使是坐在車裏,程端五似乎也可以聽見幾百米開外陸應欽歇斯底裏的聲音。


    程端五沒有回答他,隻是十分平靜地說:“陸應欽,我隻想問你幾個問題。”


    “你先把車停下來,告訴我你在哪裏,我去接你,要問什麽當麵問!”


    “等我問完了,我自然會停下來。”


    “好,你問。”


    程端五用手擦了擦擋風玻璃,明明沒有灰塵,卻想擦得更幹淨,看得更清楚。不遠處陸應欽不耐踱步的背影是她萬分熟悉的。


    “第一個問題,陸應欽,七年前,我叔叔舉報我爸的事,你事先就知道了,對不對?”


    電話那端的陸應欽愣了一下,“是,但是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樣!我……”


    “夠了,”程端五平靜地打斷他,“我隻想知道你是不是事先知道,別的我不想知道。”她握著手機,聲音不高不低,“第二個問題,你要把冬天送出國是不是?”


    “是。”沒有解釋,陸應欽的回答鏗鏘有力,像一把尖刀,生生刺在程端五的心上,程端五覺得疼,可她卻笑了,笑的絕望淒哀。


    “最後一個問題,”程端五握著開始發燙的手機,深深呼吸,“我在夜總會上班,是你故意讓別人告訴我哥的,你想逼得我走投無路去求你,是不是?”


    原本怒極的陸應欽突然安靜了下來。他背對著程端五,程端五看不清他的表情,隻是他的氣息仿佛突然從電話裏消失了。良久他才輕輕一笑,仿佛冷嘲:“程端五,原來你就是這樣想的?你心裏明明都有答案?為什麽還要問我?”


    “我隻想要你回答,是,還是不是?”


    陸應欽冷冷一笑:“是。”


    “好,夠了。”程端五疲憊的笑了。


    “轟——”程端五驟然擰動車鑰匙。汽車點燃的機械做動聲音引起了陸應欽的注意。


    他警惕地問:“你到底在哪裏?!”


    程端五沒有回答,隻是冷冷地撥動方向盤,對著電話說了最後一句話:“陸應欽,今天過後,我們互不相欠。”


    說完,右腳猛地一踩油門,機械運轉到最大聲,周圍的一切都仿佛飛一般的往後退。就像電影裏極快的移鏡頭,一切景物、顏色都成為一閃而過的光帶。車窗半開,刺骨的風刮在程端五的臉上,程端五卻一點痛的感覺都沒有。


    也許,她全身上下都和她的心一樣,冰涼、麻痹、再無知覺。


    手機被她拋出窗外,極快的車速讓她甚至都沒有聽見手機落地粉身碎骨的聲音。


    此刻,她的眼睛聚焦,仿佛什麽都看不見,隻有幾百米開外那一抹黑色的身影。


    玉石,俱焚。


    程端五解脫地笑了,一切,一切終於要結束了……


    右腳……一踩到底,百萬的suv撞向觀景台上的轎車……以及,轎車旁,堪堪轉過身來,還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的……陸應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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