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數的記憶片段如同潮水般湧來。一個個雜亂無章的畫麵在腦海中紛雜的呈現。有昔日他刻骨銘心的身影、故事、感情。又夾雜著一些古代學堂、家庭、考試的場景。


    張昭頭疼欲裂,“呀”的一聲,用力的睜開雙眼。


    入眼的是一處中式古典風格的房屋:一臥榻,一方桌,小櫥臨窗欄。屋中幹淨簡樸。


    他正平臥在硬木床上,蓋著件洗的發白的床單。午後的陽光帶著些許的燥熱和靜謐。知了聲遙遙傳來,愈顯得房中安靜。初秋的微風透窗而來。


    隨著張昭醒來,頭腦中混亂的記憶徐徐退去。此刻,張昭已經明白自己的處境:他穿越了。


    他本是21世紀的宅男理科生,大學畢業後即投身網文,十年彈指一揮間。現在醒來時身在此地:大明北直隸順天府宛平縣青龍鄉南口村。


    他現在依舊叫張昭。時年十七歲,在青龍鄉中的一家私塾書院中就讀。此刻已是童生。貨真價實的童生。他考過了縣試、府試。隻等院試通過,就可以成為生員(秀才)。


    家庭情況是:父母雙亡,已有兩年。餘下一個妹妹(童養媳)、弟弟。家中有良田二十畝,雇有三個長工、兩個婦人。農忙時節則會雇些短工來幫忙耕種。


    這是典型的明代中小地主家庭現狀。看似頗有家資,但日子過的並不寬裕,溫飽水平。張父在世時還經常會下地幹活。地主們整日吃香喝辣,不存在的。


    而且,張家此時正在走下坡路。“他”還在讀書,沒有功名,不能免除稅糧。而家中三個小主人脫產,坐吃山空。若無意外,家道很快就會衰落。


    其實,張家已經在衰落的軌跡中。


    他這會兒之所以躺在床中,是因為不久前他自書院退學在家中讀書突染了惡疾,十日的時間花費巨大。妹妹李婉為此借了二十兩銀子的高利貸。


    以明代的土地產出水平和此時的糧價,這隻怕要賣地才還得起!


    而賣地,通常是敗家的開始。


    …


    …


    張昭正審視當前的情況,一個容顏明麗的少女走進來。她約十三四歲,梳少女發髻,杏眼清澈,身段窈窕,粗布裙衫難掩她的麗色。見張昭眼睛睜開,微愣後驚喜的捂住嘴,然後尖叫著跑出去。


    張昭在床榻上聽得她在堂屋裏大喊道:“小弟,快來。二哥醒了。二哥醒了。”張昭在家中行二。上頭還有一個夭折的哥哥。


    片刻後,腳步聲傳來。一大一小兩個小人兒擠在張昭的床前,淚流滿麵。


    “謝天謝地!阿彌陀佛!二哥,你總算醒了。城裏的劉大夫說你再不醒就…”少女抹著眼淚,喜極而泣,情真意切。


    男孩年齡略小些,約七八歲,身上沾著泥,虎頭虎腦的,無聲流淚,依戀的拉著張昭的手,“二哥…”


    張昭腦海中的記憶自然而然的浮起。少女便是妹妹李婉,男孩是弟弟張茂,小名虎子。作為長兄,他是這個家的頂梁柱。他臥病在床,甚至到高燒昏迷不醒,妹妹和弟弟的擔心、害怕可想而知。


    作為一個成年人,張昭無法立即代入到這具身體原主人的情感中,但此時他亦感受到難以言喻的親情在流淌。張昭輕輕的拍拍小男孩的手,“虎子,沒事。”再虛弱的伸手拭去妹妹臉上的眼淚,“婉兒,不哭。”


    “嗯。”婉兒抿著嘴,哽咽的點頭,懂事的道:“二哥,我去煮粥給你吃。”


    …


    …


    張昭穿越而來,他的前任自是死在高燒中。此時,他的病已經痊愈,隻是身體虛弱還需要休養休養。


    喝過婉兒煮的粥,安撫弟弟、妹妹幾句,問過家中的情況,張昭繼續休息。一覺醒來,外麵已是漆黑。


    夏末秋初時古代山村寂靜的夜聲從窗外的村落中飄過。張昭平躺在硬硬的床榻上。


    隨著時間的流逝,此時他心中因穿越帶來的慌亂、衝擊已經減弱。作為一個資深的網文從業者,“穿越”這個梗他並不陌生。隻是真落到他身上,陡逢這樣的變故,誰都有個適應的過程。


    張昭思考著他當前的處境。


    穿越成為明代京郊的一個小地主,雖然家境即將衰落,但還是不錯的。這比穿越成為“娼優皂隸”要好太多。因為,這幾類人在明朝不能科舉。


    明朝社會的種種特權,大都和功名相關(武勳除外)。不能科舉,就意味著沒有出頭的機會。


    對於明朝的情況,張昭很熟悉(其實就是《明朝那些事兒》+精品明穿網文)。現在的時間線是弘治十三年七月初二。曆經七帝,弘治朝已是明朝中期。


    按照明穿網文的慣例:明初混勳貴,中期站文官,明末種田。明中期文官力量很強大。張昭雖然是穿越者,也並不打算逆勢而動,他打算走科舉的路。


    所以,真要是“娼優皂隸”的身份,會麻煩的很。


    穿越而來,張昭根本就沒打算窩在鄉中當一個小地主,悠閑度日。首先,這不現實!明朝本質上是一個特權社會。處在社會的底層,就算在太平盛世,遲早會被“吃掉”。


    再者,他有一顆不安分的心!


    畢業十年,他早就被現實生活磨平了棱角。在都市中按照固有的節奏生活、掙紮。幾乎可以預見他將來的人生軌跡:娶妻生子,老去、死亡。


    但誰沒有一個波瀾壯闊的內心世界呢?理想遠去,青春不再。他隻能在網文中幻想、馳騁!


    車馬住宅,華服美食,三妻四妾,這是大多數男人內心深處的渴望!張昭也不例外。但同樣的,張昭亦暢想著與曆史中的帝王對話,影響他們,改變固有的曆史。暢想著和名臣探討,如何執政,使得國富民強。暢想著,帶大軍縱橫奔馳,誰敢立馬橫刀?


    這是何等的暢快!


    男兒在世上走一遭,終究是要做一番事業的!受困於現實,他隻能想想。


    而現在,他有這樣的機會,去見一見曆史長河中明代弘治朝的帝王將相,激揚文字,指點江山!


    弘治中興在曆史中非常有名。


    弘治皇帝朱祐樘繼位後,勵精圖治,硬生生的將成化朝衰落的國力、社會風氣、吏治扭轉。在不斷發生的天災的時期,開創出中興的局麵,堪稱明主!


    這曾經是一個因滿清文人修史所遺忘的年代,但是,但凡可以用在盛世中的公共定語,都可以用在這個時代:君賢臣明,人才輩出,文化璀璨。


    三代以下,稱賢主者,漢文帝、宋仁宗與我明之孝宗皇帝。中國文學史上的裏程碑:明前七子所倡導的複古運動,發生在此時。王陽明、唐伯虎在這個時代。


    弘治十三年七月,一代神人王陽明去年登第,時年二十九歲。他剛從西北埋葬名將王越歸來,授刑部主事。


    流芳百世,名傳千古的唐伯虎,此時早已卷入弘治十二年的科場舞弊案,被貶為小吏,他已經離開京城。等待他的將是生活的磨難和藝術的輝煌。


    這便是張昭所處的年代。


    隻是,這短暫而絢麗的盛世在弘治十八年就將結束。接下來的正德皇帝在史書上的形象是荒唐、好色、昏庸,但被文官們所遺漏的戰功呢?他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曆史的璀璨與輝煌,曆史的迷霧與疑點,現在都在張昭的麵前。


    他帶著五百年的曆史、科技知識而來,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他又可以走到哪一步呢?


    整個世界就像是一副風景無限美好、其中又不乏驚濤駭浪的畫卷,即將在他麵前徐徐展開。而他,正處在這世界小小的一角中。安靜,無人知道。


    如此情形,他又怎麽會甘於平凡?


    但是,他還有一個難題要先解決。


    …


    …


    這個難題,無關張家的衰落。


    張家這種明代中小地主家庭,看著比沒有田地的貧民強太多。但在明朝依舊屬於被統治階級。耕讀傳家,沒有讀書人是不行的。天災人禍、生病、繁重的徭役、賦稅等等眾多因素都足以讓張家返貧。


    換言之,張家的這種溫飽狀態很脆弱,抵禦風險能力很弱。


    現在,因張昭生病借貸二十兩銀子(京城的名醫看病費錢),這筆外債就是張家最大的困難,需要賣地才能解決。


    但是,對穿越者而言,二十兩銀子的高利貸算什麽?這根本不叫事。


    十年的網文生涯,各種資料都有接觸。明穿網文裏的各種科技知識,比如水泥、玻璃、煉鋼、製藥、美食等。這些東西此刻就印在他的腦海中。


    張昭現在就像是腦袋中有著無數的金礦,就看他如何去兌現、運用。


    他的問題是:他得罪了一個五品文官。


    …


    …


    明朝的權利架構,社會風俗和前朝完全不同。五品文官在西漢,那算什麽?西漢是軍功至上。在唐朝地位如何?那得看其是否和門閥相關。


    五品文官在宋朝,那得看你有沒有實權。宋朝大把的閑散官員。但是,這裏是明朝!


    明朝自土木堡事變後,文官集團的勢力急劇膨脹。一個五品文官,在京為官,那是六部郎中,把持著六部各司的實權。在地方為官,可以擔任管教育的提學官,可以為一府同知。這在文官體係中屬於中堅階層。其能量不可小覷。


    張昭得罪的是一個戶部郎中。


    北直隸文風鼎盛。京城郊外有諸多書院。小張昭這些年便是就讀於青龍鎮中的明理書院。


    明理書院由致仕的六品文官餘籍創辦。他在官麵上有些人脈。六月中旬時請得正五品的戶部郎中,科場前輩,弘治六年的進士徐貴前來“講課”。


    徐郎中當日講得高興,說起策論。即興考核書院的一眾童生。


    弘治十三年四月、五月,蒙古火篩部連續入寇山-西,明軍敗績。平江伯陳銳避戰。天下對此議論紛紛。徐郎中便是以此為題:如何解決蒙古諸部寇邊的問題。


    小張昭大約是想出風頭,畢竟被一位進士誇獎是很加分的事,抑或者是年輕氣盛,在課堂上慷慨直言,要效法漢唐,以一上將率軍出塞,直搗黃龍,踏平胡虜。


    這個觀點很稚嫩,錯沒什麽大錯,無非是明朝有文武之爭。讀書人要站穩立場,要製約武將。哪有讓武將單獨領軍的?但是,問題往往出在不經意間。


    弘治年間,蒙古的小王子、火篩年年寇邊,打破州縣,殺我漢民。比成化朝還囂張。小張昭在陳述時少不得要罵當朝諸公屍位素餐,水平不行。


    這很正常,明朝言論風氣很開放的。被小張昭點名的“當朝諸公”中就有此時的閣臣:李東陽!


    稍微知道點明史的人都知道這位大佬。


    李東陽的生平、事跡、成就且先不論。明朝的高官誰要是沒被彈劾(罵)過,那出門都不好意思和人打招呼。但恰恰徐郎中卻是李閣老的門生。


    明朝言論風氣再開放,也沒有當著門生的麵罵老師,門生會一聲不吭或者表揚的。


    “張小友見解很深嘛!”徐郎中淡漠的點評了一句,結束考校。


    小張昭當然知道得罪了徐郎中,但是他還能去找徐郎中道歉不成?身份差距太大,他想見都見不到。


    第二天,張昭被書院勸退。數日後,小張昭在家讀書身染惡疾。


    …


    …


    張昭心裏頗為無奈。


    其實,徐郎中來明理書院前,童生們都被交待過,不要抨擊朝廷的政策、高官。這和後世領導來視察會被交代一樣。誰曾想小張昭這樣出格?


    歸根結底,還是年輕人莽啊!不知道官場的深淺,權勢的可怕。


    徐郎中肯定不會去找張昭的麻煩。他沒那功夫。但“大人物”的不爽,自然會有無數人替他操心、抹平。小張昭被勸退就是明證。


    張昭伸手揉揉眉心。


    一個童生,和正五品的戶部郎中,地位差距實在太大。這件事的後遺症有兩點。


    第一,現在,他被明理書院“開除”。但誰知道還有沒有後續呢?徐郎中的人脈、背景強大。譬如:宛平縣令便是徐郎中的族弟。想討好他的人多著。捏死他這樣的一個童生,成本很低!這是一個未知因素,一個雷。


    第二,明理書院率先作出“表率”,和他切割。宛平縣的士林隻怕會照葫蘆畫瓢。李閣老就是京師本地人,樹大根深。比如,府學的教諭就是李家人。這會導致一個問題,他將無法參加今年的院試。


    明朝的科舉,並非是通過書院統一報名。但各人在縣衙等地報名時需要擔保。保其身家清白、不是冒籍、頂替、喪期、假名,不是娼優皂隸之後。


    方式有兩種:可以是五名考生互結保單。作弊則五人連坐。或者,由本縣縣學稟生作保。


    如此情形,本地士林誰會給他擔保?他的科舉之路,在不經意間暫時斷絕。


    穿越而來,這開局難度不低啊。地獄難度稱不上,至少是高級難度。


    他得盡快解決這件事。


    窗外,皎潔的月亮隱在雲層中,時間徐徐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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