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皇帝召見張昭是為報紙上罵他的事。召見地點在西苑的一處殿宇中。


    並沒有朝臣在,隻有司禮太監蕭敬侍奉在左右。表明這是一次私下裏的召見。


    盛夏的微風帶著熱浪從穿堂裏吹進來。寬敞、明亮的便殿中雕梁畫棟,陳設精美,無處不展露著皇家氣象。


    “張愛卿,論道報上這兩天罵你的文章,你怎麽看?”弘治皇帝穿著紅色的常服龍袍,身材微胖,坐在便殿臨窗的位置,微笑著示意蕭敬將報紙拿給張昭。


    張昭早上才給王武提醒了一聲,並沒在意。這會雙手恭敬的接過蕭敬送來的報紙,說道:“臣失禮,先看一看報紙。”


    弘治皇帝溫和的點點頭,拿過旁邊小太監托盤裏的茶杯,慢悠悠的喝著茶。


    如今朝堂上的“公論”,通常是先在報紙上爆發。而不再是由禦史們洶湧的奏章開始。


    風起於青萍之末,浪成於微瀾之間。作為執政多年的皇帝,他看得出這背後有人在針對張昭做文章,因而把張昭叫來提醒一下。


    禮部侍郎焦芳和韃靼使臣互市談判的進度,他這裏一直掌握著。談的非常順利。他之前在和群臣議事,順著謝先生(謝遷)的意思甩鍋給張昭,真沒想到還能這樣操作。


    事情進展的超乎想象,他很滿意。


    張昭很快就把兩份論道報的頭版政論文章掃完,躬身道:“陛下,指責臣鞭撻韃靼使臣,是腐儒之見。國家與國家之間,沒有永恒的朋友,隻有永恒的利益。


    四周諸國臣服皇明,固然有一部分是因為皇明的文化向心力,但更重要的是皇明能給他們帶去利益。臣鬥膽問一句,東瀛有多久沒有來朝貢了?”


    明史記載,弘治十八年,隻有弘治九年東瀛遣使朝貢。所謂道德仁義在這種硬核的記載麵前,都會被剝的幹淨。


    弘治皇帝當這麽些年的皇帝,早就不是愣頭青,不可能給儒生們高喊著“仁義”、“道德”給騙了。年年有小國來朝貢,本來就是相互利用的事。


    皇明需要小國朝貢來彰顯天朝上國的氣象。而小國們來朝貢,哪一次皇明的賞賜不豐厚?


    弘治皇帝倒不詫異張昭在十八歲的年紀能把問題看得如此透徹,沒和這個本事如何成為他所倚重的大將?他對張昭嘴裏冒出來的新詞有興趣。


    “國家與國家之間,沒有永恒的朋友,隻有永恒的利益。”弘治皇帝低聲複述一遍,“這話說的好啊。哦,張愛卿,那‘文化向心力’是什麽意思?”


    我去。說漏嘴了。“向心力”這概念還沒出來。


    張昭想一想,換一個通用的解釋,道:“陛下,就是外邦臣民仰慕華夏璀璨的文化,自然而然產生的認同感。”


    弘治皇帝大致能聽懂。因為這種人曆史上不少。譬如漢武帝的托孤大臣金日暺。他是休屠王子。譬如盛唐時諸多赫赫有名的戰將都是其他族人。


    弘治皇帝把茶杯放下,笑道:“這個詞用的好。報紙上的輿論,你打算怎麽解決?”


    張昭幹脆利落的躬身一禮,道:“臣自會在真理報上反擊。請陛下拭目以待。”


    他有點明白過來弘治皇帝找他進宮的想法。弘治皇帝是在提醒他要小心應對這次輿論風潮。這份關心讓他內心中略有些觸動。話中多了幾許親近。


    見張昭答應的幹脆,銳氣十足,是年輕人應有的樣子,弘治皇帝禁不住笑起來,道:“好。那朕就拭目以待。你去吧。”


    打發張昭走,弘治皇帝在偏殿中坐著沉吟。心中有點期待張昭的“反擊”。


    要改變當前的輿論,僅僅靠在真理報上發文章,這是不可能的。那幫儒生肯定張昭的話才怪?


    那麽,張昭的辦法是什麽呢?


    老太監蕭敬如同雕塑一般站著。沒有去打擾弘治皇帝的思緒。自一個月前的“敲打”之後,他和張昭的關係迅速的疏遠。當然,隻要張昭還是寵臣,這個關係最終會恢複。


    他以皇爺的利益為第一位,問心無愧。


    蕭敬腦海中的想法一閃而過,轉到當前的事情上。事實上,他心中也在思考張昭如何“破局”。


    …


    …


    張昭從西苑裏出來,騎著馬帶著親衛往城東的報社鎮而去。


    他在新軍營研究院中被弘治皇帝召進宮中,來的急,便沒有坐馬車。這會兒頂著正午的烈日去報館。弘治皇帝都提醒他,可見事情嚴重的程度。


    張昭剛才大致的瀏覽了兩份論道報,從報紙上看,罵他的人,或者說反對用威脅手段,來達到和韃靼人簽訂契約的人主要是三種人。


    第一,比較單純的儒生。他們認為這有違道義,背離聖人教誨,損害了大明在周邊諸國的形象。這批人屬於天真派。連最基本的邏輯都搞不清楚。


    這一類人數量極多。這從曆史上儒家搞外交的拙劣表現就可以看得出來。


    第二,張昭的反對者。


    論道報是什麽地方?定國公府、成國公府所掌控的報紙。張昭之前腳踢北海幼兒園(武勳),拳打南山敬老院(太監),這裏頭的仇怨沒那麽好化解的。


    罵他罵的這麽凶,這麽頻繁,背後沒有人支持怎麽可能?


    第三,為反對而反對者。


    盡管京城的報紙才發展不到三個月,已經滋生一批在報紙上寫文章為生的文人。罵人博噱頭,這項技能很多人會。


    其實,這事本朝的禦史幹的最多。為挑刺而挑刺,為彈劾而彈劾,為勸諫而勸諫。被人學會實在不足為奇。


    張昭一路思索著抵達城東的報社鎮,剛減緩馬速,就見鎮中酒樓門口幾名熟人正在“接頭”。劃掉,寒暄。


    徐光祚遙遙的向張昭拱手一禮,臉上帶著燦爛的笑容,“張伯爺,這麽巧?”


    徐光祚的身邊是成國公府的次子朱鳳,都察院江西道禦史呂紀先,論道報主編張名尹,還有一名張昭的熟人:京西青龍鎮上明理書院的夫子餘籍。


    餘夫子是張昭蒙學的老師!天地君親師。徐光祚等人要做什麽,不言而喻。那份惡意已是滿滿的溢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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