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綿的長睫上還沾著霧氣,她看不太清霍胥,隻吸了吸鼻子,指了指甜水鄉的方向:“我想回去。”


    不是回家,是想回去。


    她的聲音很綿軟,還有些許的沙啞,說話的檔口,淚珠子再次滾落下來,巴掌大的臉被風吹的格外的紅。


    蘇綿十六歲了,她喜歡學習,也喜歡錢,一切讓她有安全感的東西她都要牢牢的攥到手裏。


    她過的是同蘇蕙不一樣的日子,霍胥歎了口氣,一如往昔,伸過手,拉住蘇綿的腕部,開了車門。


    冬日的日頭有些晃,溫暖且刺目,透過車窗折射,蘇綿低著頭,她覺得丟人,一個人嚎啕大哭漫的走在街上。


    直到霍胥上了車,關了門,她這才道了句謝。


    接著,她就靠在車窗邊上,目光穿過玻璃,掃過賣茶葉蛋的攤販,霧氣騰騰的街角,來往的人臉上都溢著笑意,辛苦一年,眼看著就要休息了,他們聚在一處說笑,眉目裏藏著溫柔。


    霍胥的餘光看見蘇綿發呆,似乎猜到了什麽,他停了車,在蘇綿看來的時候吩咐道:“等著,別亂跑。”


    蘇綿看他關了門,往兩個人來的街道走,大抵是心緒不佳,她腦子亂哄哄的,泄了氣一樣趴在車窗邊。


    她迫切又抗拒的聽見關於賀訊的隻言片語。


    正想著,車門被打開,冷風順著車門溜進來,凍了蘇綿一個寒顫,霍胥遞了壺溫水到蘇綿手上,另一隻手拿著剛剛買來的糖葫蘆,“要過年了,小朋友,開心點?”


    他的語氣溫柔到曖昧。


    蘇綿從來都沒有和誰傾吐難堪的習慣,但她從醫院裏跑出來,又是這樣的反應,霍胥猜她不該是家裏人的身體出了問題,反倒像是吵架了。


    此刻,蘇綿拿著枝幹發暖的糖葫蘆,她沒有胃口,但類似於迷茫,困惑,煩到想要去和誰同歸於盡的心情都被這一串糖葫蘆安撫住。


    大房的人並不好,蘇蕙自私貪婪,繼承了周雪薇和蘇洵望的虛偽,蘇綿知道,人隻有靠自己才能活得好,但活著就累。出於天性,大部分人都是想要一個可以依靠的肩膀的。


    蘇綿也不例外,她的心頭,好似有了依靠。


    霍胥很安靜,話不多,不會打擾到蘇綿。


    再想哄,也知道這會兒的蘇綿不需要。


    他就是這麽卑微,隻能按照蘇綿的指示先去了趟蘇家大院,看著蘇綿取了個紅色的布袋子,又去了五房換了套衣服,這才開車到了後山腳下。


    雖然說甜水鄉的後山是建了個水力發電站,但人際活動也不大,霍胥不放心,跟在蘇綿身後一起往上走。


    甜水鄉的習俗,人死了都是要葬到後山的墳場的,說是後山,山清水秀,是個墓葬的風水寶地。


    霍胥等在墳場邊上,蘇綿到了第六排,第三個墓碑前,那上麵刻著賀訊的名字。


    這場喪事辦的並不風光,村子裏沒人知道賀訊的存在。


    隻把草席一卷,賀訊就草草下了墓。


    蘇綿沒什麽好怨的,人死了,再風光,那也是給活人看的,同死人沒什麽關係。


    她吸了吸鼻子,坐在墓地邊上,紅布袋子被蘇綿打開,銀鐲子,長命鎖,日記本,還有一張泛黃的照片。


    照片受了潮,已經看不清男人的麵容了。


    隻能依稀辯駁出男人的五官,俊麗深邃,他很高大,穿著一身西裝,眉眼裏藏著笑意,口袋上帶著一塊懷表。


    單看相貌,是看不出這是個有女兒的父親。


    可蘇老太太說,賀訊以前是個混混,後來賀訊有個蘇綿,也許是躲著仇家,他帶著孩子來到縣城裏討生活,安安分分靠本事活。


    做了父母的人,大抵都是這樣的,眉眼裏的戾氣盡散,隻剩下柔情。


    “我有點,想您了。”懷裏老舊的照片被蘇綿小心翼翼地摩擦,這是她記事以來第一次看見賀訊,卻莫名的說出了這樣一番話。


    她說:“我來看看您,告訴您一聲,我長大了。”


    賀訊不會寫字,他畫在日記本上的畫卻很漂亮,尤其是小時候的蘇綿。


    他勾勒幻想出蘇綿長大的樣子,蘇綿特地換了條過膝的長裙,底下還套了條褲子,顯得不倫不類的。


    “我以前,不太開心我是大房的孩子。”甚至於在翻開賀訊日記本的前一秒,蘇綿心裏騰起的怒火幾乎要把她整個人吞噬。


    可賀訊是個很好的父親,蘇綿跟他說:“我一定是繼承了您所有的好,我也喜歡畫畫,我在天上挑爸爸的時候,肯定特別喜歡您。”


    蘇綿正對著墓碑的方向,霍胥離她有一段距離,冷風呼嘯,小姑娘的話被吹散在風裏。


    霍胥沒有窺探別人隱私的愛好,可蘇綿的肩膀一慫一慫的,明顯是哭的厲害。


    即便是用手捂住了嘴,生理性的哽咽也足夠讓一個人崩潰,“您別擔心我,我學了很多東西,老師也喜歡我,五房的家人對我都很好,可惜的是,我沒能再看看您……”


    還有啊,蘇綿沒說出來,要是您能陪我長大就好了,我們不用很多錢,我也不需要很漂亮的裙子,如果您累了,我可以掙錢養您,沒有媽媽也沒有關係,我會做飯,也會洗衣服。


    賀訊的人生毀在了一場意外裏。


    他被遺忘在角落,每年來掃墓的隻有蘇老太太,蘇綿卻拚了命的想要得到周雪薇和蘇洵望的認可。


    蘇綿想,如果蘇老太太不說,她到死也不會知道,世上還有個人,愛她勝過愛自己。


    蘇綿在墓前坐了一下午,霍胥就等了一下午。


    直到蘇綿的眼淚都流幹了,眼睛都疼的睜不開了,霍胥這才去叫人。


    十多年未見的父女,蘇綿有說不完的話,又有不知道從哪裏開始說的混亂思緒。


    霍胥要帶著蘇綿去趟醫院,小姑娘的臉色紅的不太正常,吹了涼風,有點發燒,迷迷糊糊的就知道哭。


    霍胥蹲下去,落日的餘暉落在他臉上,更顯他五官深邃。


    他拍了拍蘇綿的臉,喊她:“蘇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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