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聖瓔有很多話要問單巍。


    她自己一個人走了過去。


    單巍早早下了馬,立在原地,像一根修竹,等她朝他一點點地走近。


    他想來想去,還是來送她了。


    成親一年,他不相信,她對他半點感情也沒有。


    他比她晚了一年才知道感情不能強求,他如今,走上了她當初的路。


    大概是比他醒悟得早,她很幸運,等到了意中人回頭。


    他醒悟得晚,別說一年,隻怕是這輩子,都等不來她回頭了。


    即便是到了要分別的此時此刻,他依舊做不到對她祝福,放她走已經是他能做到的最大的成全。


    雖然他很舍不得。


    當人終於停在他麵前,單巍朝遠處的沈穆看了一眼,“他還活得好好的,我沒騙你。”


    廖聖瓔也看著他。


    今日的單巍讓她有些陌生,“你還是騙我了,那不是沈穆的胳膊,你,你從哪兒……”


    “那是從一個剛死的人身上卸下來的。”


    單巍解釋給她聽。


    他沒有取沈穆的胳膊,但他拿走了沈穆的一隻袖子。那的確是死人身上弄下來的,為此,他尋了一夜和一個早上。


    “瓔瓔,我在你心裏,就是個壞人嗎?”


    單巍看著她,那眼神,讓她難以招架。


    廖聖瓔微微錯開視線,“我知道,你不壞……”


    這也是一開始,她對他的判斷和評價。


    單巍掩住苦笑,“可你還是相信我砍了沈穆一條胳膊,還嚇得暈了過去。”


    “單巍,這和壞不壞沒有關係,感情會讓人失去理智,我從前會如此,便以為你如今也會如此。”


    廖聖瓔頓了頓,“我從前做過許多失去理智的事,這沒什麽的,我不認為自己是個壞人。”


    單巍最喜歡她的就是這一點,即便她攪得天翻地覆,也覺得自己占理,覺得自己沒有什麽錯。


    或許,也算不得她的錯。


    她好久沒和他這樣心平氣和地說過話了,單巍想多說兩句。


    “瓔瓔,我不比沈穆差,他能為你舍去一條手臂,我也能,甚至我可以付出更多,隻有一點是我比不過他的——你心裏沒有我。”


    廖聖瓔眼眶生澀,又慢慢熱了起來。


    “單巍,我給過你機會,我也嚐試過了。”


    “我知道,所以我現在明白了,因為你心裏還有沈穆,即便給我再多的機會,你也不會喜歡上我。”


    單巍長這麽大,從來沒說過這樣喪氣的話。


    他又看了遠處的沈穆一眼,忽然伸手,將她拉進了懷裏,緊緊地匝住。


    “瓔瓔,我不會祝福你們的,我盼著他對你不好,盼著你們有朝一日分道揚鑣。”


    這才像他,這才是她認識的單巍。


    廖聖瓔喉間堵著什麽似的,難受得緊,她沒有掙紮,好一會兒才張嘴道:“那你昨晚是做什麽,我已經答應了你的條件,你怎麽不把握最後的留下我的機會?我說過的,我並不想跟沈穆走。”


    “瓔瓔,你別騙我……也別騙自己了,你說不跟他走,可你心裏還有他,你擔心他的安危,緊張他的生死。”


    單巍聲音低啞,艱難地道。廖聖瓔暗暗吸了一口氣,她沒想到自己會和單巍這麽平和地交流,她得告訴他:“我是擔心他,緊張他,可……這和我不想跟他走不衝突,單巍,在一起要情投意合才會好過,你和我不是,所以我們散了,


    我和沈穆……”


    她和沈穆也不是,所以,她們也走不到一起的。


    廖聖瓔沒有把話說完,她知道單巍能聽懂,“單巍,你忘了我吧。”


    “我做不到。”


    單巍將她匝得更緊,她聽得出他聲音裏的哽咽,“瓔瓔,我做不到,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歡你,我也不想忘。”


    廖聖瓔眼眶一熱,落下淚來。


    “你做得到的,單巍,這並不是什麽難事,就像我能忘了沈穆一樣,我從前也覺得自己做不到,但等你真到了那天,你就會知道我沒騙你。”


    廖聖瓔頭一次主動伸手,回抱住了他。


    “單巍,找一個你喜歡,也喜歡你的人,好好地過吧,一輩子那麽長,現在還早。”


    單巍吸了吸鼻子。


    “瓔瓔,你真狠心,我寧願聽你說,要我一輩子都別忘了你。”


    廖聖瓔在他胸前將眼淚蹭去,“單巍,我沒這麽惡毒,我不希望是這樣,我心裏會不好受。”


    “瓔瓔,你是不是舍不得我?”


    “不如說,我是舍不得廖聖月。”廖聖瓔道,“我看不得她好過,單巍,我看不上她,她也配不上你,你找個好姑娘去喜歡,不要被她禍害了。”


    單巍不說話了。


    兩人間,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他不鬆手,她也沒動。


    不知過了多久,單巍忽然出聲:“瓔瓔,我昨晚沒碰你,你不感動嗎?”


    廖聖瓔怔了怔。


    最終,她輕聲道:“感動。”


    單巍道:“那你讓我親一下,好不好?”


    廖聖瓔在心裏長歎一口氣,答應他道:“可以,別往嘴上親。”


    單巍笑了。


    他現在的模樣一定很難看,眼淚鼻涕掛了一臉,她不讓親哪兒,他就得親哪兒。


    手掌往臉上胡亂一抹,單巍扣住了她後腦,往她唇上親去。


    廖聖瓔並沒有多意外,她不介意,也不怕被沈穆看見。


    她和單巍成親一年,同床共枕過一年,該有的也都有過,沒什麽好計較的了。


    就當是最後的了斷。


    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單巍的眼淚卻止不住,他的心口太疼了,心頭肉被剜走,他幾乎承受不住。


    如果可以,他也不想讓她看見這副狼狽的模樣。


    貼了一會兒,他猛然將人放開。


    “瓔瓔,我等著你後悔的一天,這個世上,不會有人比我更愛你!”


    說完,他仰天長吸一口氣,將自己的眼淚逼回去,而後翻身上了馬。


    他緊緊拽著韁繩,深深看了她最後一眼,策馬回頭,朝城門奔去。


    廖聖瓔也往自己臉上抹了抹。


    單巍是愛她,可他不能讓她開心,她也無法喜歡上他,緣分不對,再愛也是枉然。


    她回身,緩緩朝馬車走去。


    沈慕遙看著她上了車,想過去,卻又忍住了,他知道,她需要自己一個人靜一靜。


    至於剛剛的事……


    他早就知道單巍有多喜歡她,所以他不意外,他也知道她不喜歡單巍,所以他不介意。


    沈慕遙策馬,跟在了馬車旁,廖聖瓔一路都沒有探出頭來哪怕一次,他也就沉默了一路。


    從這裏回西北的揚威鏢局,騎馬最快也要五日,馬車就更慢了,隻怕半個月也難到。


    離開的時候不到午時,一轉眼,就已經是傍晚,沿途沒有城鎮,隻能歇在馬車上。


    深秋的天氣已經很涼,沈慕遙與單家護送嫁妝的人不熟,指揮不了他們,他隻得自己去撿了柴火。


    回來的時候,他手裏還多了一隻鳥,是獵到的。生起火堆之後,他搭了個架子,將鳥肉串好擱於其上,然後走向了馬車廂。


    他張了張嘴,卻沒有出聲,隻是曲折手指輕輕敲了敲。


    裏麵的人被驚了一下,然後車窗被打開了,丫鬟小心地伸出腦袋來,看見是他,驚喜叫道:“沈公子!”


    沈慕遙道:“車上冷,我生了火,下來吧。”


    “好!”


    丫鬟顯然冷壞了,很高興,回了他之後,丫鬟放下了車窗,他聽見她和廖聖瓔說話。


    至於廖聖瓔說了什麽,聲音太小,他沒聽清。


    等了一會兒,丫鬟開門出來,臉色不太對,她支支吾吾道:“沈公子,小姐說她不太舒服,不想下去。”


    沈慕遙以為她病了,忙道:“我看看。”


    丫鬟一伸手,將他攔住:“小姐是有些暈車,睡一覺就好了!”


    她的神情遮遮掩掩,沈慕遙明白過來。


    廖聖瓔不是不舒服,是不想見他。


    估計,她的心情還沒調整好,他理解,剛剛捕獵時傷口崩開了,雖然隻是被劃了一刀,但傷口又深又長,大意不得。


    他不勉強,晚上的風有些大了,他讓丫鬟將門關上。


    押送嫁妝的那些單家護衛對沈慕遙沒有好感,雖然他們都不認得他,也不知道三人之間的糾葛,但二少夫人與二公子和離,是這個男人來接,在他們眼裏,就是有奸情。


    他們圍成一大堆,生著大堆的篝火,烤著野雞野兔,將沈慕遙冷落在外,完全沒有搭訕的意思。


    沈慕遙並不在意這些,他一個人靠坐在角落裏,給自己處理傷口。


    天色太黑,他沒法再去找草藥。


    將紗布拆開,露出左臂上崩裂的傷口,紅色的血肉外翻著,異常恐怖和惡心。


    有些紅腫,這是要發炎症的跡象。


    沈慕遙身上隻有止血散。


    在這樣的情況下,不能讓傷口潰爛,隻有一個辦法,他將匕首取下,放在火焰上烤。


    那邊有人時不時往他這邊瞅,沈慕遙並不在意,他把紗布咬在嘴裏,沒有發出半點動靜。


    等撒上止血散包紮好,他已經滿頭的汗,脫力地靠在了樹幹上。


    想起那隻鳥肉許久沒有翻動了,他又坐了起來。


    肉香在空氣中蔓延,順著呼吸進入髒腑,讓人口舌生津。沈慕遙沒有帶幹糧,隻能給她獵野物果腹了。


    獵到的鳥不大,兩個人似乎不太夠,隻是他如今手上不方便,已經盡力了。


    又過了小半個時辰,待熟透了,他將東西送了過去。


    還是丫鬟探出頭來,一聞到肉香,她雙眼頓時就亮了,“沈公子,這是給小姐的嗎?”


    沈慕遙知道廖聖瓔會分給丫鬟的,就點頭,淡淡嗯了一聲,他遞過去,丫鬟猶豫著沒接,她讓他等等,然後縮回了腦袋去。


    估計是去請示廖聖瓔的意思了。


    很快,丫鬟又探出頭來,很高興地道:“謝謝沈公子!”


    沈慕遙將東西遞給她,他轉身回到火堆邊,馬兒就拴在一旁,他上前取了水壺,拎著銀槍一起,走開了。


    馬車裏點著一支細小的白燭,光線足夠。


    廖聖瓔看著麵前烤得發黃油亮的鳥,沒什麽胃口,丫鬟小聲道:“小姐,你一天都不太高興,是不想走嗎?”


    其實她想問的是,是不是舍不得姑爺,但她沒敢說出口。


    廖聖瓔道:“不是。”


    和離書在手,她沒什麽想走不想走的念頭了,她隻是不想麵對沈穆。


    之前分別時,她與單巍說的那些話,句句發自內心,她早就已經放下沈穆了,她現在不知道該如何麵對他。


    沈穆對她的冷淡視而不見,他一意孤行要帶走她,這讓她無所適從。


    他還願意用一條胳膊來換取她的自由,看起來,好像是對她有感情了,而且不淺。


    來得如此突然,這在廖聖瓔看來不可思議,她更不想麵對他了。


    在丫鬟幾經勸說下,廖聖瓔吃了幾口,沒有鹽,算不上美味,但能讓空空的胃裏暖和起來。


    丫鬟有點委屈地道:“小姐,要不是沈公子,咱們就得挨餓了,姑……單公子是不是和單家的人交代過什麽啊,他們都不管咱們……”


    廖聖瓔道:“不會的。”


    這一點,她相信單巍,大概是有沈穆在,單巍覺得他會照顧她,所以沒有吩咐單家人。


    她看著剩下的大半鳥肉,“餓就多吃點。”


    丫鬟搖頭,“奴婢不餓,小姐您吃吧!”


    廖聖瓔知道丫鬟不會再吃,便又咬了幾口,車廂裏陰冷,唯一的熱源便是那根白燭,廖聖瓔的衣物都在後麵的嫁妝堆裏,她懶得讓丫鬟去翻。


    看丫鬟抱著手臂隱隱發抖,她終於發話道:“你下去火邊坐坐吧,暖和些。”


    “那小姐你呢?”


    “我不冷。”


    丫鬟不敢自己一個人單獨去,“奴婢、奴婢也不太冷……”


    又過了小半個時辰,車廂被敲響,丫鬟下意識就高興地撐開了窗葉。


    沈慕遙將水壺往上一遞,道:“用火烤過,是溫水。”


    丫鬟一接,觸手果然暖和,暖和得打了個激靈,她趕緊和沈慕遙道謝,沈慕遙想問什麽,卻仍舊沒有開口,他折身回到了火堆旁。


    丫鬟歡喜地把水壺塞到廖聖瓔手裏,“小姐,沈公子送來的暖壺!抱著就不冷了!”


    其實,沈慕遙的本意是送給喝的,不是取暖用。


    廖聖瓔看著這突如其來的、陌生的溫柔細致,有點回不過神,她實在想不通,到底是哪裏出了錯。


    她與他訣別之時,他明明那麽狠心,那麽無情,這一年以來,到底發生了什麽她不知道的,致使他有了這樣的轉變?


    從前她所奢望的,是他能接受她的情意,這對她來說就足夠了,當時也隻想得了這麽多。


    她從未去幻想過,有朝一日,沈穆會對她關懷備至。


    這不應該,如果沈穆能喜歡她,相處的時候就該喜歡上了,沒道理都分開了,他才喜歡她。


    廖聖瓔發現自己想得太多,渾身上下都很疲憊,她抱著水壺縮了縮,將腿縮到了氈毯底下,交代道:“我困了,要是太冷撐不住,你就自己下去找沈穆。”


    丫鬟抱著手臂應了聲。


    可惜,等她死死撐了小半個時辰,實在撐不住就要下去的時候,外麵忽然狂風大作,滴滴答答的聲音密密麻麻地落在馬車頂,頃刻間又變成了嘩啦啦的巨響。


    下雨了,而且是暴雨。


    丫鬟正在糾結要不要叫人的時候,廖聖瓔就自己醒過來了,她是被吵醒的。


    “小姐,外麵下暴雨了!”


    廖聖瓔自然知道,她想起沈穆手臂上還有傷,忙吩咐道:“你看看沈穆在哪兒!”


    丫鬟是知道沈公子的火堆在哪兒的,她忙撐開窗葉,風雨頓時灌進來。


    睜大眼往記憶裏的方向看去,卻已是漆黑一片。


    丫鬟怕更多的雨水灌進來,隻得迅速關上了窗葉。


    外麵的風雨聲太大,怕廖聖瓔聽不見,丫鬟扯著嗓子喊道:“小姐!奴婢看不見沈公子!外麵黑漆漆的!火都熄了!”


    馬車動了動,忽然狠狠晃蕩了一下。


    是馬匹受了驚,掙脫了拴在樹上的韁繩,雷雨大作中,馬兒撒開蹄子,在夜路裏橫衝直撞。


    “小姐!小姐!”


    丫鬟意識到情況,失聲尖叫。


    那截燃了一大半的白燭跌落,車廂裏陷入黑暗,極大的顛簸讓人新生恐慌,若是撞上大樹或者翻進山溝裏,不死也得去掉半條命!


    廖聖瓔抓住了窗沿,大聲道:“抓緊窗戶!”


    丫鬟的反應不如她快,發懵的間隙,就已經被大力搖晃的馬車甩得砸在了底板上,廖聖瓔聽見了很大一聲響,然後是本能的一聲痛呼。


    車窗被晃得開開合合,偶有雷電的光亮透進來,廖聖瓔看清了丫鬟的位置,卻夠不著人。


    她咬了咬牙,鬆開了手。


    拉到人的同時,她腦袋撞在了側壁上,從頭頂到耳朵都是嗡嗡響。


    她好像幻聽了,竟聽見了馬蹄聲。


    不過片刻,馬車止住了疾馳,沒等她鬆口氣,卻劇烈地搖晃起來,接著是駿馬長長的嘶鳴,一聲高過一聲,很是嚇人。


    廖聖瓔正準備拉著丫鬟跳車,馬車又是一個劇烈搖晃,然後,又繼續疾馳起來。


    “小姐!小姐!奴婢害怕!”


    丫鬟從未經曆過這樣可怕的事,已經崩潰了。


    廖聖瓔也怕,她也不想死。


    下一瞬,有人破窗而入,一個濕淋淋的人影滾進來,大聲叫了她的名字。


    廖聖瓔就知道是他。車廂一破,少了遮擋,顯得外麵的雷電更可怕,她死死抓著窗沿,顫聲叫道:“沈穆,你先帶她下去!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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