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不算難走的路,在這條路上走了不知多少回的他,這回他卻已跌倒了三次。


    他走得很急,急得他的每一步都像是在跑著的一樣,終於,他跑了起來,愈跑愈快,在秋風卷飛著枯葉的山間小道上近乎狂奔。


    風卷著他空蕩蕩的右邊袖管不斷翻飛晃動。


    他想回家,回到他與阿暖的家。


    他想見她。


    就像與她許久許久不曾相見似的,他異常地想要見到她。


    這是一種思念,他從未有過的強烈思念。


    他也不知他為何會忽然有此極其強烈的思念。


    他隻知,他很想見到他的阿暖。


    很想,很想。


    天色愈來愈暗。


    司季夏跑得愈來愈急。


    天色完全暗下來時,他還沒有回到籬笆小院。


    明明天色就已經暗得伸手不見五指,司季夏的腳步卻不曾停下,更未有拾起枯枝來點起火把稍微照明。


    隻因為,這條回家的路他早已熟記在心,就算目不能視物,他一樣能找到他的家,一樣能回到他的家。


    司季夏不知自己走了多久跑了多久又跌倒了多少次,他終於……瞧見了前方遠處有火光。


    那是籬笆小院的方向。


    火光是從他們的家裏亮出來的。


    證明家裏有人。


    遠遠地瞧見了火光,司季夏本是狂奔的腳步忽然就慢了下來,很慢很慢,慢得就像他不敢靠近他們的家似的。


    可他的腳步就算再慢,他還是朝家的方向移動。


    他的頭很疼,腦子很混沌,如有一層又一層濃得化不開的雲霧籠罩著,令他迷失在了這一片濃密的雲霧裏,如何也走不出去。


    他需要一點點光亮,隻要一點點就好,隻要一點點,他就能找著方向,他就能知道他究竟該往何處走。


    他如今……究竟身處何處?又是在往何處走?


    小院裏很安靜,堂屋裏有光亮著,廚房裏有光亮著,還有柴煙味從廚房裏飄出,伴隨著鍋鏟敲到鐵鍋發出的聲響傳出,不消想,司季夏也知道冬暖故這個時候才來燒晚飯。


    司季夏與兩個鬧騰的小家夥不在家,冬暖故難得偷得一日閑,可謂是卯足勁睡了個長長的午覺,日落時分開始睡,直睡到天完全黑沉了還未舍得起,是以現下才到廚房裏給自己燒些飯菜吃。


    司季夏不在家,冬暖故便吃得很是隨意將就,不過是將白日裏未吃完的飯菜稍微熱上一熱便當做是晚飯了。


    司季夏站在廚房窗外靜靜地看著熱一個菜都能熱出滿廚房嗆鼻煙味的冬暖故,未有喚她,也未有讓她發現他,隻看了一會兒後便轉了身,腳步無聲地朝堂屋走去。


    入了堂屋,司季夏站在冬暖故那屋門前,少頃之後才抬起腳跨進了開著門的門檻。


    這間屋子,於他來說已經再熟悉不過,便是連冬暖故的梳子習慣放在何處,他都十分熟悉,就像他熟悉這個屋子裏的衣櫃的最下一層一直以來都是上著鎖一樣,就像熟悉屋子裏那擺放鏡子所用的長方桌案下的抽屜一直都緊緊閉著似乎不曾打開過一樣。


    今日以前,司季夏從未想過要碰一碰冬暖故屋裏的東西,一是因為不合禮數,再來就是因為他不敢,並非他沒有好奇心,不過是他怕冬暖故厭惡他而已。


    可現下,他站在這屋子裏,站在冬暖故擺放著鏡子所用的長方桌案前,將那一直緊閉著的抽屜拉了出來。


    抽屜很陳舊,可是抽屜裏卻清掃得幹幹淨淨,在抽屜的一角還放著一朵幹月季,顯然是冬暖故特意放在抽屜裏的。


    抽屜裏的東西很少,隻有兩樣東西。


    一樣是一對布偶,一樣則是……一支茶梅樣的桃木發簪。


    布偶是一男一女的模樣,男的身上披著一領深灰色及膝的鬥篷,鬥篷之下,男的……沒有右臂,而女的,梳著簡單的婦人發髻,身著一身素青色的裙裳。


    司季夏將兩個布人偶拿在手裏,手顫抖得厲害。


    這是……


    顯然是他自己,以及阿暖。


    看針腳,他的模樣的那個人偶,明顯是阿暖的手藝,而阿暖模樣的那個人偶……


    似乎是出自他自己的手。


    還有那支茶梅樣式的桃木發簪……


    阿暖不是說……找不著了?


    可它明明就在這兒,就在這抽屜裏。


    阿暖……為何要說找不著了?


    司季夏覺得自己的頭很疼很疼,鑽心般的疼。


    司季夏將手中的布人偶擱到桌上,連忙轉身走到擺在牆角的衣櫃前,垂眸盯著那上了鎖的衣櫃最下層看,隻見他躬身,以手捏上那柄小小的銅鎖,五指用力一收,隻聽咯啦一聲,那小小的銅鎖竟是被他徒手捏變了形,開了鎖。


    鎖開了,櫃門也開了,司季夏瞧見了擺放在櫃子裏的物事。


    櫃子裏有三件東西。


    一張黑色的無臉麵具,一個竹編書奩,以及一個三尺長的黑漆木盒。


    看見這三件東西時,司季夏整個人如遭雷擊一般,擊飛了他的三魂七魄,令他久久都回不過神。


    可也在他難以回過神時,那一直籠罩在他心頭腦海裏的混沌及濃雲迷霧漸漸散開了,一點一點散去,讓他看見了他的所在,也讓他看見了他的路。


    指尖輕撫過櫃子裏的這三件物事時,司季夏忽然很想哭,可他卻倏地站直身轉了背,大步離開了屋子,朝廚房方向走去。


    廚房裏,冬暖故草草吃完了一頓晚飯正好從廚房裏出來,還未跨出廚房的門檻,便瞧見了杵在廚房門前、整個人都攏在夜色裏的司季夏。


    冬暖故先是一怔,而後連忙上前握住司季夏的手,司季夏手心的冰涼嚇了她一跳,使得她一邊緊握他的手一邊抬手輕撫著他的臉頰擔憂著問道:“手怎麽這麽涼?平安怎麽這個時辰回來?可是發生了什麽事?孩子們呢?嗯?”


    回答冬暖故的,不是司季夏的話,而是他一個緊緊的擁抱,緊得像是要將她擁進他的骨血裏才甘心似的。


    他一句話都未說,隻是緊緊摟著冬暖故。


    冬暖故更慌了,連忙也將手環上了司季夏的背,邊輕撫著他的背邊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慌不亂道:“怎麽了平安?先與我說說可好?”


    冬暖故的聲音很輕很柔,生怕嚇到司季夏似的。


    司季夏還是沒有說話,反是將她摟得更緊。


    下一瞬,冬暖故聽到了耳畔傳來一聲輕得不能再輕的抽泣聲,與此同時,她能清楚地感覺得到緊擁著她的這個男人渾身都在發著顫。


    “平安……”冬暖故又驚又亂,輕撫著司季夏的背,她的聲音也在輕輕發著顫,“怎麽哭了?”


    “阿暖……”隻聽司季夏一聲哽咽,極為艱難地喚了冬暖故一聲,卻是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此時此刻,他隻想這麽緊緊摟著她而已,他不想說話,也說不出話。


    屋子裏桌案下的抽屜,他沒有合上,打開的櫃門,他也沒有闔上。


    阿暖……會知道的。


    會知道的。


    重重雲霧已經散開,他找到了他自己,也找到了他的路。


    他,是司季夏,也是燕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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