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緋優雅地端坐在下首的圈椅上,微微笑著,笑而不語。


    十四歲的小姑娘本該是最青澀的年紀,說起婚嫁之事,十有八九羞赧躲避,不知該如何應對,可是,眼前的這個小姑娘卻讓封太夫人有點摸不透了。


    小姑娘笑得那麽淡定從容,儀態端莊得體,仿佛自己說的事與她全無關係似的。


    端木緋不說話,屋子裏就靜了下來。


    宋婉兒垂首盯著自己的鞋尖,有些忐忑的用眼角的餘光一會兒瞥瞥端木緋,一會兒又瞥瞥封太夫人。


    封太夫人捏了捏手裏的佛珠,隻能主動問道:“端木四姑娘,你意下如何?”


    端木緋的回答也十分幹脆:“不行。”


    氣氛霎時一僵。


    宋婉兒猛地抬起頭來,又上前了半步,一張娟秀的白玉小臉漲得通紅,眸子裏似是蕩漾著一層水光,楚楚可憐地說道:“姐姐,我……我不會和你爭的,以後……以後我定然事事都以姐姐你為先。我……我隻求能和炎表哥在一起。”


    “其他的,我別無所求。”


    她那嬌弱的聲音彷如那柔弱的嬌花般脆弱易折,說話間,嬌軀微微顫抖著,好像隨時要暈厥過去似的。


    封從嫣也在一旁幫腔道:“端木四姑娘,我表姐性子很好的。你現在與她不熟,以後大家多走動走動,姑娘就知道我表姐人有多好了。”


    “而且,長者賜不可辭。”


    封從嫣意味深長地最後一句上加重音量。


    封太夫人笑容滿麵地接口道:“端木四姑娘,你是首輔家的姑娘,我看你是個孝順知理的,定然知道我們長輩都是為了你們小輩好。你現在還沒過門,以後等你過門,我一定會把你當做你親孫女般。”


    這祖孫倆話裏話外的意思,就是說讓宋婉兒當封炎的二房是封家長輩的意思,端木緋還沒進封家門呢,怎麽能違背長輩的意思!


    宋婉兒、封從嫣和封太夫人一唱一和地說了那麽多,端木緋卻一直不接話,隻是笑盈盈地看著她們。


    封太夫人心裏對端木緋的態度越發沒底了,手裏的佛珠手串又停頓了下來,眸底掠過一道勢在必得的銳芒。


    “端木四姑娘,”封太夫人毅然地拍板道,“這事就由我做主。阿炎都十八歲了,年紀也不小了。”


    “他的幾個堂弟也都已經當爹了,阿炎是長孫,總也不能一直拖著。皇上賜婚不可辭,但是端木四姑娘你年紀小,不如等阿炎回來後,就先讓婉兒先過門吧,也能代你照顧好阿炎。”


    封太夫人步步緊逼。


    一旁的江氏從頭到尾都沒插嘴,嘴角在端木緋看不到的角度微微翹起,優雅地坐在一旁。


    “端木四姑娘,你仔細想想,是不是這個理?”封太夫人笑眯眯地看著端木緋再問道,看來通情達理,慈祥和善,“這為人妻者,就當以夫為天,一切為夫君考慮才對。”


    “不行。”端木緋也不多說,還是幹脆的兩個字,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


    “……”封太夫人臉色一沉,惱了。


    真真是敬酒不吃吃罰酒!


    其實封家也並非是真的要把宋婉兒塞給封炎做二房,隻是想趁著封炎不在京,以宋婉兒和封炎“自幼有情”以及長者賜不可辭給端木緋施壓,讓端木緋出於孝道不敢推辭。


    先把端木緋逼到進退兩難的地步,然後再由封家出麵做好人,幫她“擋”了,封家幫她,她自然也得回報封家,如此他們封家就可以逼端木緋幫封家和岑隱牽線。


    沒想到端木緋完全是油鹽不進、軟硬不吃,簡直就是不識抬舉。


    既然端木緋如此給臉不要臉,那就別怪自己不可客氣了。


    自己的外孫女不能隨便給人做妾,但是隨便塞幾個丫頭給封炎,也能讓端木緋這個臭丫頭不好受。


    就算端木緋要鬧,壞的也不是他們封家的名聲。


    封太夫人越想越是不悅,滿是皺紋的臉龐上黑得要滴出墨來。


    各家各府的公子在婚前婚後,被長輩賜個通房丫鬟、侍妾什麽的再尋常不過了,這件事無論說到哪裏,沒理的都是她端木緋!!


    封太夫人想著,心底的挫敗感消散了不少,又打起精神來,下巴微抬地看著下首的端木緋,聲音微冷。


    “就這麽決定了。”


    她的語氣中帶著幾分強硬,幾分傲然,隻等著端木緋來求她,她才好借機提條件。


    “不行。”端木緋依然是這兩個字,口氣也一般無二,甚至連嘴角的弧度都不曾改變。


    封從嫣悄悄地看著封太夫人和江氏的臉色,不明白事情怎麽與她們事先說好的不一樣。她櫻唇蠕動,欲言又止。


    封太夫人雙目微瞠,氣笑了。


    “哈?!你以為這是你能做主的嗎?!”


    “我可是阿炎的祖母,他的長輩!我做主給阿炎討個二房,那可是天經地義的事!”


    “皇上是給你們賜了婚,賜婚歸賜婚,皇上總不會管到別人家的私事去吧!”


    這端木緋隻是首輔家的姑娘,又不是公主!


    封太夫人理直氣壯地看著端木緋,聲音越來越高亢,咄咄逼人。


    既然話都說到了這份上,封太夫人也不打算再裝模作樣地對著端木緋擺什麽好臉色了。


    封太夫人怒氣衝衝,額角的青筋一跳一跳,相比之下,端木緋從頭到尾都是那般從容不迫,巧笑倩兮。


    “長輩?”端木緋微微挑眉,放下了手裏喝了一半的普洱茶,一本正經地糾正道,“封太夫人,阿炎的長輩隻有安平長公主殿下。”


    “啪!”


    封太夫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掌重重地拍在方幾上,拍得連茶盅和點心碟子都微微震動了一下。


    這個丫頭居然連這種話都說得出口!


    “端木緋!”封太夫人氣得直呼其名,腦子裏仿佛被火燒得的,燒得她理智全無,“你還未過門,就如此不孝,簡直是大逆不道!連我這個長輩你都敢不認了?!這要是等你過門,你還有什麽做不出來?!”


    “你以為仗著聖旨我就拿你沒轍嗎?!我現在就去找皇後娘娘和皇室宗親評評理,你這樣的孫媳,我們封家可消受不起!”


    哼,端木緋今日說的這番話傳出去,這“不孝”的名聲是跑不了了,自己倒要看看以後端木家的姑娘還怎麽談婚論嫁!!


    封太夫人眼神陰鷙冰冷,彷如一道利劍直刺而去。


    端木緋歪著小臉,唇角翹得更高了,“封家消受得起不起,和我有什麽關係?我要嫁的是安平長公主府。”


    她那樣子仿佛在說,她要嫁的又不是封家!


    封太夫人更怒,臉龐近乎扭曲,咬著後槽牙一字一頓地說道:“封炎姓封。”


    端木緋笑眯眯地說道:“很快就不是了。”


    六個字令得廳堂裏靜了一靜,其他人都是一頭霧水。


    封太夫人眉頭緊皺,一口氣噎在胸口,硬聲質問道:“端木緋,你這話什麽意思?!”


    難道封炎還想不認祖宗不成?!他還要不要名聲了!這個丫頭是被岑隱這閹人慣得飛揚跋扈,任性妄為,祖宗禮法全然不顧!


    封太夫人薄唇緊抿成一條直線,幾乎捏碎了手裏的紫檀木佛珠。


    江氏皺了皺眉,不敢苟同地暗暗搖頭,可又不能任由場麵這般僵持下去。這位端木四姑娘根本就是被慣壞了,隻會由著性子行事,完全不管後果……


    “端木四姑娘,”江氏上前了一步,站出來扮白臉,柔聲安撫道,“你別賭氣。這話又豈是隨便能掛在嘴邊的。端木四姑娘,阿炎的祖母對你和阿炎是一片慈愛之心,一切都是為你們好。都是自家人,你跟她賠個不是,也就……”


    封太夫人臉色鐵青,下巴微昂,等著端木緋對她折腰,就在這時,一個小丫鬟打簾進來了,打斷了江氏的話。


    “太夫人,安平長公主殿下來了。”小丫鬟快步走到近前,神色微妙地屈膝稟道。


    這封家上下誰人不知自打封駙馬納了平妻江氏後,安平長公主就再不曾踏足過封府,誰也沒想到今日她居然來了封府。


    封太夫人驚訝地挑眉,也沒想到安平會突然造訪。


    那小丫鬟還在往下說:“長公主殿下還帶了不少人來,非要硬闖,門房那邊攔不住……”


    什麽?!封太夫人的眉頭皺了起來,一下子就想起了不少往事,眸色晦暗,眼角一抽一抽。


    無法無天!


    這個安平這十幾年過去了,還是這般不懂禮數,仗著自己是公主,就為所欲為!


    封太夫人朝一旁的端木緋看去,神色陰沉。這對婆媳啊,真真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全部都是一個德行!


    封太夫人正要說什麽,就聽外麵隱約傳來一陣急促的步履聲,步履聲越來越近,中間還夾雜著一些下人惶恐的聲音:


    “長公主殿下請留步。”


    “殿下,奴婢已經讓人去通稟太夫人了,還請殿下稍候片刻。”


    “殿下請聽……”


    “讓開!”女子不怒而威的聲音極具穿透力,清晰地從屋外傳了過來。


    這聲音、這語調對於封太夫人、江氏等人而言,都是那麽熟悉。


    即便還沒看到來人,她們也知道這聲音的主人是誰。


    眾人之中,唯有端木緋神色不改,仍舊優雅地端坐在那裏。


    外麵的腳步聲愈來愈近,很快,就有一道著海棠紅衣裙的倩影好似一道烈火般衝了進來,後方還跟著十幾個身形高大的侍衛,一下子就把這屋子裏擠得滿滿當當。


    幾個封府的下人臉色不太好看,一個青衣婆子支支吾吾地對著封太夫人道:“太夫人,奴婢攔不住。”


    封家的下人當然攔不住,安平是長公主,按律,公主府中可以養五十侍衛,這些侍衛都是精銳,豈是封家這些個三腳貓功夫的護衛可以比擬的!


    安平穿著一件海棠紅遍地散繡牡丹花褙子,一頭烏黑濃密的青絲挽了一個牡丹頭,發髻間那璀璨奪目的珠寶發釵襯得她華貴高雅,耀眼奪目,一顰一笑之間流露出一種天之驕女的矜貴與傲氣。


    “殿下。”端木緋連忙站起身來相迎。


    “緋兒,你過來。”安平笑吟吟地對著端木緋招了招手,端木緋立刻乖巧地走到了安平身旁,就像是安平的小尾巴似的。


    封太夫人隻是看著安平,就覺得一股心火直衝腦門,額頭青筋亂跳。


    這個安平早就不是崇明帝那會兒尊貴榮耀的長公主了,如今的她無權無勢,可她卻沒有一點自知之明,總是擺著一副高高在上、俯視眾生的架勢,如此目中無人。


    “安平,你不告而來,到底想幹嘛?!”封太夫人沒好氣地質問道,“你眼裏還有沒有我這個婆母了?!”


    “沒有。”安平搖了搖頭。


    什麽意思?!封太夫人臉上一陣青,一陣白,一陣紅。


    旁邊的江氏攥緊了手裏的帕子,眸色微深。


    封從嫣和宋婉兒眼看著封太夫人與安平彼此對峙,也都不敢說話。


    周圍的空氣近乎凝滯。


    “本宮要和離。”安平與封太夫人四目對視,神情坦然地直言道,“以後阿炎歸本宮。”


    她神情平靜,目光坦然而堅決,仿佛她在說得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封太夫人雙目微微睜大,先是驚,隨即恍然大悟。


    她明白了。


    隻要封炎不是封家的人,那麽封家自然無權管他。


    封太夫人目光如箭地看向了安平身旁的端木緋。


    原來如此,是安平讓端木緋過來的吧,是安平把端木緋哄住了。


    這個安平還真是十幾年如一日,喜歡與自己作對!


    封太夫人怎麽可能答應,怒道:“不行!”


    安平淡淡道:“行不行可不是你說了算的。本宮已經叫了禮親王和京兆尹來此,說說和離的事。”


    大盛百餘年的曆史上也不是沒有公主和離的先例,不過以前公主是否和離也就是皇帝一句話的事,現在皇帝重病,自然是管不了了,那就按規矩走,請身為宗令的禮親王作見證,令京兆尹來備案。


    安平也不用人請,就直接在窗邊的一把花梨木圈椅上坐下了。


    金色的陽光透過窗口柔柔地灑在她身上,她褙子上以金線繡的花蕊在陽光下閃閃發亮,讓她看來又平添一分明豔,兩分高貴。


    “以後封家與封炎再無幹係!”安平徐徐地又道。


    瞧安平這副趾高氣揚、理所當然的樣子,封太夫人氣極,腦海中又想起了那些令人不快的往事。


    十九年前,自家兒子封預之尚安平時,她以為安平是個好的,也希望能借著安平讓封家可以上一層樓,彼時,她這個婆母對她兒媳那是處處照顧,就差把她當祖宗供起來了。


    誰想,崇明帝倒了,今上登基了。


    誰都知道今上與安平不睦,為了讓今上不至於冷落自家,封預之才又娶了江氏為二房。自家都沒嫌棄安平,反而倒是安平當年就口口聲聲地說要和離,和離不成她就自己住進公主府,從此一去不回,也讓滿京城看足了他們封家的笑話。


    自今上登基後,他們封家就沒好過,因為安平,皇帝對他們封家是處處冷落,他們封家一年年地沒落,沉寂,眼看著這京城都快沒有他們封家的一席之地了……


    封家等了這麽多年,才等到了一個機會,現在封炎好了,攀上岑隱的義妹了,卻隻管他自己,也不給家裏說說情。


    恐怕這些年安平沒少對封炎道他們封家的不是,才會讓封炎這孩子與封家疏遠了!


    封太夫人越想越怒,越想越後悔,當初,她就不該由著安平把封炎帶去公主府。他們封家好好的一個嫡長孫,就被安平這賤人給養壞了!


    “哼!誰說阿炎與我們封家再無幹係了?!”封太夫人拔高嗓門,又是重重地一掌拍在小方幾上,這一次,那一碟棗子被震得如下餃子般掉了下去,骨碌碌地滾了一地。


    周圍的丫鬟們被拍得心髒也跟著震動了一下,誰也不敢去撿地上的那些棗子。


    “安平,就算你和預之和離,封炎也姓封。”封太夫人咬牙道,眼睛簡直要噴出火來,“由不得你做主!”


    安平勾唇笑了,那豔麗奪目的麵龐看來比她衣裳上的牡丹花還要嬌豔。


    真是個狐媚子!封太夫人心火更旺,安平這個狐媚子就是這樣才勾得自己的兒子這麽多年來對她一直念念不忘!


    安平漫不經心地撫了撫衣袖,含笑道:“那就讓阿炎以後姓慕。”


    這個狐媚子竟然連這種話也敢說出口!封太夫人霍地站起身來,“你敢!”


    安平似笑非笑地看著封太夫人,仿佛在說:你看我敢不敢?


    明明安平坐著,封太夫人站著,可是封太夫人卻又感受到對方那種居高臨下的眼神與氣勢。


    端木緋一直乖乖地站在安平旁邊,一副乖小孩的樣子,淺笑盈盈。


    封太夫人來回看著這二人,越來越惱。安平委實狡猾,估計是這兩年早就把端木緋哄得服服帖帖的,本來岑隱該是封家的靠山的,現在卻平白讓安平這個狐媚子得了便宜!


    氣氛更為僵硬,兩人正僵持著,外麵又傳來了一陣淩亂的腳步聲,丫鬟急匆匆地跑來通報:“太夫人,禮親王和京兆尹何大人來了。”


    封太夫人的臉色更難看了。看來安平這次是打定主意要與兒子和離了,不過……


    當禮親王與新上任的京兆尹何於申走進屋子時,看到的就是這劍拔弩張的一幕,皆是神情複雜。


    何於申以帕子擦著額頭的冷汗,難掩形容間的忐忑。


    “王爺。”


    屋子裏的眾人紛紛給禮親王見了禮。


    禮親王隨意地揮了揮手,在安平的身旁坐下了。


    “微臣見過長公主殿下。”何於申上前給安平行禮,這才看到了安平身旁的端木緋,原本忐忑的心鎮定下來。


    哎呀,他本來以為安平長公主與封家之間的糾紛,正頭疼著,沒想到連端木四姑娘也牽扯其中……那,那就代表著一個天大的機會啊!


    京兆尹這個位置自古就是苦差,京裏權貴太多,京兆尹的官位又不高,就跟夾心餅一樣,左右都不是人,弄不好還會被遷怒或牽連。


    但是,現在不同了。


    京兆尹如今可是美差啊!


    上一任的京兆尹萬貴冉升了禮部右侍郎,上上任的劉啟方升了通政使,別的位子可沒升得這麽快的。


    何於申早就想過了,就希望四姑娘有用得上他的地方,沒想到這麽快機會就來了。


    何於申越想越是激動,心跳砰砰加快,垂手立在一旁。有親王和長公主在,這裏自然沒有他坐的地方。


    ------題外話------


    月票紅包已經開了,記得去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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