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妤沒卸妝,也沒有換衣服,穿著借來的禮服,就跟著滕顥直奔滕家。


    她和滕顥趕到時,芮書正帶著醫生從二樓下來,芮書看到阮妤,朝她禮貌地點了點頭。


    “人在樓上,你先上去吧,我送送趙醫生。”又是女主人的口吻。


    但阮妤顧不上那麽多了,她立馬往二樓跑上去。


    滕翊房間的門虛掩著,她輕輕推開門,一眼就看到了躺在床上的男人。


    他穿著白襯衣,衣領因為醫生的檢查而鬆開了兩顆扣子,淩亂落拓間偏還張揚出幾分病態的美感。


    “滕翊……”


    阮妤低聲喊他的名字,但床上的人緊閉著雙眼,毫無意識。


    她莫名害怕起來。


    “滕翊。”她坐到床沿上,握住他的冰涼的手,眼淚瞬間就流了下來,“你別嚇我。”


    滕翊依然沒有反應。


    走廊裏傳來了腳步聲,阮妤連忙鬆開他的手,擦掉自己的眼淚,從床沿邊退開。


    進來的人是芮書。


    芮書看到阮妤紅著的眼眶,安撫道:“你放心,醫生剛給他打了針,現在隻是睡了。”


    “怎麽會忽然暈倒?”阮妤問。


    芮書搖頭,她也不知道。


    滕翊回到酒吧後就上了二樓,她一直忙著招呼客人,也沒顧得上去看他,直到有客人要走,發現車被擋了,開不出來。


    芮書給滕翊打電話,想讓他下來把那輛“囂張”的大奔停一停好,可是電話一直沒有人接,她覺得奇怪,跑上去一看,發現他倒在二樓的練習室裏。


    “練習室?”


    酒吧的二樓是個練習室?難怪,那日看著,這麽像昔日西遊。


    “那個房間一直鎖著,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原來酒吧的二樓,藏著那麽大一個練習室。”芮書的目光落在沉睡的滕翊身上,“我一直以為他已經放棄跳舞了,可原來,他沒有。他太善於掩藏和封閉了,不僅是那個練習室,還有他的心,哪怕我是個心理醫生,也常常無法捉摸透他。”


    “你是心理醫生?”阮妤詫異。


    芮書點頭:“上次見麵時太過倉促,我都沒來得及做個完整的自我介紹,我是滕翊滕顥的心理醫生,也是他們的表姐。”


    表……表姐?


    阮妤完全愣住了。


    她吃醋介意了這麽久的女人,竟然隻是滕翊的表姐?


    “怎麽?”芮書笑,“我不像是他們的表姐嗎?”


    “你看起來……很青春,而且像有外國血統,所以我沒想到你是……”


    “我的確有外國血統,我爺爺是個美國人,我爸爸是中美混血,在來這之前,我們一家一直定居在美國,芮書是我媽媽給我取的中文名字。”


    阮妤點點頭,這樣,所有事就都能連貫起來了。


    “上次蜜蜜的事情,其實我一直想聯係你,和你道個歉,可惜我沒有你的聯係方式,實在不好意思啊,我不知道你貓毛過敏,害你遭那一趟罪。”


    “沒關係。是我自己沒注意,不怪你。”


    “怎麽不怪我呢,你是不知道,那天之後,滕翊就派人徹底給這房子做了一次清掃,然後,再也不許我把蜜蜜帶來家裏了。”


    芮書覺得奇怪,明明滕翊之前挺喜歡蜜蜜的,怎麽說拒之門外就拒之門外了呢。


    她實在想不通,去找滕翊理論,結果滕翊隻淡淡一句“因為小魚兒怕貓”就把她給打發了。


    小魚兒怕貓。


    芮書原以為,小魚兒是外頭魚缸裏那小魚兒,直到滕顥告訴她,小魚兒是個人,她才恍恍惚惚明白了一切。


    “他心裏的小魚兒,是你吧?”芮書看著阮妤。


    阮妤一下紅了臉。


    “我知道就是你。”芮書喃喃的,“從你在家裏突發哮喘那天,我就看出來了,你在他心裏不一樣。”


    “我……”


    “救救他,請你救救他。”芮書忽然握住了阮妤的手,“這六年,他一直活在地獄裏,如果再沒有人伸手拉他一把,我怕他就此習慣了地獄,便再也無法掙脫和醒來。”


    六年前,滕顥忽然從舞台摔下,將滕翊的人生扯出了一個急轉彎,從此,所有不幸,就像是連鎖反應,一環扣著一環,讓他措手不及。


    滕顥出事之後,沈冰為了給兒子治病,放下生意,四處求醫,可盡管如此,滕顥也一直沒有醒。


    再強的女強人,麵對病榻之上隨時會失去生命的兒子,也會崩潰。


    沈冰將內心所有的不滿、怨恨、委屈和恐懼,全都發泄在了滕翊身上。她覺得,這一切,都是滕翊造成的,而滕翊,也這樣覺得的。


    那段時間,母子兩的關係急速惡化。


    一個永遠歇斯底裏,一個永遠沉默不語。


    芮書一家努力從中調解,可調解也沒有用,他們心裏都苦,苦得那麽一樣,又那麽不一樣。


    這一切,終止於沈冰的車禍。


    他們去美國的第一年,沈冰因為疲勞駕駛車禍去世,臨終前,她流著眼淚與滕翊和解,向滕翊道歉,可這和解這道歉,像是另一把直捅滕翊心窩的匕首,讓他傷得更深痛得更徹。


    沈冰離開後,所有一切都壓在了滕翊的肩膀上。


    母親的生意,弟弟的生命,高額的醫藥費,還有,一個看不到希望的未來。


    沒有人知道滕翊是怎麽撐過來的,哪怕是每天看著他在眼前呼吸的芮書一家,都不知道。


    煎熬於別人,是一天一天的。


    煎熬於他,卻是一秒一秒的。


    在美國的第一個春節過去後,滕顥終於醒了。


    原以為上帝終於開始心疼這對兄弟,轉而對他們仁慈,可哪裏知道,之前的苦難,僅僅才是個開始。


    滕顥從舞台上摔下時因慣性太大,造成脊椎永久性傷害,他殘疾了,他再也無法像正常人一樣站起來自如地行走、奔跑。


    原本是多麽傲氣的少年啊,他怎麽可能接受下半生與輪椅為伍?


    滕翊太了解弟弟了,所以,他和醫生商量,打算先隱瞞滕顥,積極治療,幫助他盡可能更好地恢複。


    這份不相告,又醞釀成了一個大禍端。


    滕顥滿心以為自己還能站起來,他努力從失去母親的傷痛中振作,積極配合治療複健,乖乖地吃藥……當他從護士的閑聊中得知了自己真正的情況,他崩潰得比想象慘烈,就像一個水晶球,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瞬間被碾得粉碎。


    那一天,滕顥把房間裏所有能砸的東西全都砸在了滕翊身上,而滕翊不躲不避,隻怕滕顥傷著自己。


    兄弟兩的狀態又變成了當初沈冰和滕翊的狀態。


    一個永遠歇斯底裏,一個永遠沉默不語,但滕翊的沉默裏,還多了一份恐懼,他很怕,滕顥也會和沈冰一樣,突然離開他。


    他和芮書說過:“他可以恨我,永遠恨我也沒關係,我隻要他活著。”


    可當時,對滕顥而言,活著已經沒有了任何意義,他不吃不喝不願接受治療。


    滕翊每天守著他,一守就是半年,這半年,滕顥無數次想要自殺,幸而,每一次都被滕翊及時發現阻止。可人若有心赴死,攔是攔不住的,滕翊千防萬防,還是沒有防住,他們在美國的第二個春節,滕顥吞下了整瓶安眠藥,徹底去鬼門關前走了一遭。


    芮書永遠記得那天晚上,滕顥的病危通知下了一次又一次,滕翊跪在醫院的走廊上,緊緊抓住醫生的白袍求他們救弟弟的樣子。兩年,這個男人早已習慣了被指責被埋怨甚至被謾罵,他總是在沉默在克製在忍受,而那一刻,他像瘋了一樣,任由情緒傾巢而出。


    後來,滕顥醒來,芮書的父親把醫院的監控調出來,一遍一遍地播放給他看。芮書的父親對滕顥說:“這兩年,沒有人比你哥哥更苦。你,還有你死去的母親,都沒有他苦,你看看他,他現在還剩下什麽?如果你忍心把他一個人留在這個世界上,那你就去死吧。如果你死了,你們一家很快就可以在天上團圓了。”


    滕顥看著監控中瘋了一樣的哥哥,哭得不能自已,從那之後,滕顥終於放棄了輕聲的念頭,開始振作。他像是變了一個人,變得陽光溫柔善解人意,像極了曾經的滕翊。


    這種轉變,讓人欣慰也讓人心傷。


    生活慢慢好轉,滕翊卻仍不敢鬆懈,他依然需要操心弟弟的治療、學習和未來,他依然需要為公司的業務奔波忙碌……一年又一年,光陰無情地在他身上輾轉,讓他變得越發沉默、冰冷、沒有安全感。


    等到滕顥終於能獨當一麵,所有人以為滕翊可以卸下重擔,去經營自己的人生時,誰知道,他徹底垮了。


    就像一個極速旋轉的陀螺,停下,便意味著倒下。


    “重度抑鬱和中度焦慮。”芮書的聲音很輕,砸在阮妤心上的力量卻很重,“原本我想讓他留在國外接受治療,可是他執意要回來,我不知道遼城對他到底有什麽意義,直到我遇到了你。”


    阮妤的眼淚不停地往下落,可她不敢哭出聲,她怕驚擾他這一刻的安睡,驚擾他或許並不甜蜜的夢。


    “救救他,現在,隻有你能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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