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珞抱著頭從坡上一溜兒滾下, 五髒六腑都快要從口中倒出來了。


    幸好這春日多雨, 泥土鬆軟,山上又有落葉鬆軟,倒是沒受什麽傷。


    身上的衣裙滾過泥漿, 整個人看上去簡直好像泥猴似的,活了兩輩子, 寧珞都沒這麽狼狽過,不過她沒時間感傷, 那兩個匪徒用不了多久就會騰出手來搜尋, 她要趕緊離開這裏才行。


    她好像無頭的蒼蠅,一口氣跑出一段路,總算還記得掩藏了行蹤, 在路口故布疑陣, 好叫匪徒捉摸不透她逃走的方向。


    這一場驚嚇和奔跑,逼得她幾乎使盡了全身的力氣, 到了後來, 她終於動不了了,靠在一塊巨大的岩石旁大口大口地喘氣。


    樹林中遮天蔽日,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點點光影斑駁地照在地麵的枯葉上。


    寧珞定了定神,粗摸估算了一下時間, 現在應該是午後。呂先生在教習六義時曾特意提及過,這太清山脈就在京城的北邊,好似一道半月般的屏障護衛著京師, 而禁軍大營就在太清山的南麵山腳,她如果要逃,必定要朝著京師的方向。


    可能是因為曾經屢次徘徊在生死邊緣,又有著這一次死去活來的經曆,寧珞其實心裏並不慌張,此時,她的親人一定在想方設法救她,而景昀定然也不可能袖手旁觀。


    在林中照著樹葉的疏密和光線的位置辨別了方向,她稍事歇息便朝著南麵踉踉蹌蹌地行走著。


    隻是這樹林好像無邊無際的,怎麽也走不到邊,不知道過了多久,斜照下來的陽光越來越弱,四周也越來越陰森,偶爾樹林中簌簌聲響起,嚇得寧珞飛快地躲在樹幹後,才發現是些野兔、野鹿從林中躥過。


    寧珞這才感到了幾分驚慌,要是在這裏入了夜,那可能會有很多意外等著她,林中也不知道有沒有猛獸,更怕有毒蛇出沒。


    耳邊傳來了一陣潺潺的流水聲,寧珞又驚又喜,跌跌撞撞地跑了過去,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撲在了溪流邊,掬起一捧水來潑在了自己的臉上。


    清涼的溪水頓時讓她精神一振,幹渴的喉嚨也總算潤澤了。


    山風微拂,清泉聲聲,古木參天,一股草木的清香在鼻翼間流動,要不是正在逃難中,可真算得上是人間美景,她四下看看無人,苦中作樂,輕聲哼起了小曲。


    小曲哼到了一半,不知怎麽,有種黏膩的感覺沿著後背泛了上來,寧珞一下子噤了聲,僵直著轉過身去,背後卻空無一人;可還沒等她鬆口氣,細微的“嘶嘶”聲卻從她腳邊傳來,她的頭皮一麻,差點跪倒在地——隻見一條青碧色的蛇正縮在草叢邊,三角狀的蛇頭上一雙細小的眼盯著她,口中紅信吐得老長。


    寧珞一動都不敢動。


    她曾聽人說過,若是碰到毒蛇,跑是跑不過的,和它對峙說不定還能撿回一條命。


    那蛇也是奇怪,居然也沒有發出攻擊,隻是那“嘶嘶”聲愈發頻繁了,紅信忽隱忽現,看上去有些焦灼,那三角頭也不時地朝寧珞試探地伸過來,又迅速地縮回去。


    寧珞心灰意冷,隻怕這次自己是在劫難逃了,隻是這樣死在荒山野嶺實在是太不甘了,這場劫掠疑點重重,奸人逍遙法外,家人肝腸寸斷,而景昀……若是知道她的死訊……


    一滴淚滑下臉龐。


    寧珞忽然有點後悔,那夜不該為他換上那件白裙,若是景昀不知道她就是夢中女子,可能就不會傷心欲絕了……


    “別動!”


    一聲尖利的呼嘯聲響起,幾乎就在同時,一把匕首破空而至,射入三角頭中,並攜力朝後直釘入樹幹。


    寧珞幾乎以為自己在極度驚恐之下看到了幻覺。


    那匕首還在微微顫抖,蛇身還在瘋狂扭動,變故隻發生在須臾之間。


    有人直衝了過來,死命將她抱入了懷裏,雙臂用力,幾乎嵌進骨骼,寧珞甚至能感受到他身體的顫抖。


    “珞妹……我……蒼天有眼……聖人保佑……”景昀喃喃地反複念叨著,後怕、感激、恐懼……無數種情感蜂擁而至,在他的血液中碰撞,讓他幾乎無法自控。


    寧珞的心頭一鬆,幾乎渾身癱軟地倒在了那個寬厚的懷中。


    “景大哥……我……我怕……”她哽咽著哭出聲來,孩子氣地揪著他的衣裳,淚水瞬間便濕透了他的胸襟。


    “別哭了,”景昀慌了手腳,本能地輕拍著她的後背,笨拙地安慰,“都是我不好,不該去追那些劫匪,我以為你這裏不會有事,想著要在你麵前出一下風頭,讓你看看我的本事……都是我不好……沒想到他們這麽狡詐……”


    臉上的淚痕還沒擦幹,寧珞卻忍不住“噗”的一下笑出聲來:“原來景大哥也是這麽虛榮的人。”


    佳人梨花帶雨,卻笑得燦若春光,一雙眸子被淚水浸潤著,分外通透靈秀,儼如閃爍著光澤的寶石。景昀呆呆地看了半晌,忽然俯下身去,在那粉嫩柔潤的紅唇上輕觸了一下。


    寧珞呆了呆,笑容立斂。


    景昀的心如擂鼓,全身的血都往上湧去,慌亂地道:“珞妹……我不是有意的……你罰我吧!”


    “罰你什麽?”寧珞瞪了他一眼,“讓我爹爹知道,他非得扒了你的皮不可。”


    一提起那位深諳太極之道的中書令大人,景昀覺得愈發棘手:“可千萬不可告訴你父親,不然隻怕他這輩子都不讓我進寧府大門了。不如你打我兩拳,以後我萬萬不敢再行這輕薄之事了。”


    寧珞捶了他兩拳,隻是景昀自幼習武,衣衫中的胸膛堅硬如實,寧珞的粉拳就好似撓癢癢似的,倒有了幾分打情罵俏的意味。


    遠遠的,一陣輕咳傳來,寧珞嚇了一跳,立刻從景昀的懷裏掙脫出來。


    “別怕,是清虛道長。”景昀安慰道,“他對這裏的地形熟悉,幫我一起來找你。”


    事發後,景昀及時趕回,和趕到的禁軍、衙役一起追擊劫走寧珞的匪徒,在太清山腳下搜到了寧珞留下的耳環蹤跡,卻還是被楊彥搶了先,第一個找到了被匪徒劫持的寧萱。


    寧萱暈了過去,兩名匪徒在追擊中被殺,寧珞卻不知下落,大夥兒都一籌莫展,隻好圍著發現匪徒的位置開始一點點朝外搜索。


    然而太清山地形崎嶇多變,樹木林立,哪是這麽容易找得到的。


    幸好景昀和清虛道長有忘年之交,一得到消息,清虛道長便匆匆趕了過來,兩個人揣測著寧珞的心理,憑著對地形的熟悉,領著兩名侍衛沿著從山頂留下的溪流一路往南,果然在這裏找到了寧珞。


    寧珞上前見禮,清虛道長走上前去,拔下匕首挑起了挑那條死去的碧綠小蛇:“九姑娘,知道這是什麽蛇嗎?”


    那蛇屍已經僵直了,一雙三角眼猶自睜著,看上去分外猙獰,寧珞忍不住一哆嗦,景昀用手掌擋住了她的眼睛,沉聲道:“別看了。道長,這應當就是太清山中的竹葉青吧?”


    “正是,這裏的竹葉青個小劇毒,隻要被它咬上一口,便是神仙也難救了,九姑娘動了它的地盤它卻沒有馬上攻擊,倒是奇怪了。”清虛道長順手起蛇屍,將它放入了隨身攜帶的布袋中,“這蛇渾身是寶,我可是撿到便宜了。”


    寧珞這才鬆了一口氣,忽然想起了什麽,從袖中掏出了一件物什來:“道長,是不是這端午香包的緣故?”


    “是了,”清虛道長暢快地笑了起來,“九姑娘吉人自有天相,端午香包中必定要放雄黃粉,便是它和元熹一起救了你。”


    三人說說笑笑,一路朝著太清觀走去。山路崎嶇,寧珞力弱,景昀二話不說,便將寧珞攔腰抱起,走在泥地上依然如履平地。寧珞羞澀萬分,還待掙紮,清虛道長喚了一聲“無量壽佛”:“九姑娘,此刻便不必拘禮了,如何化禍為福,姑娘此刻正好可以好好思量一番了。”


    儼如醍醐灌頂,寧珞的身子一軟,倚在了景昀的胸口。


    溫香軟玉在抱,景昀心中既是甜蜜又是憐惜,低聲道:“珞妹,你放心,一切有我,萬不會讓你受半分非議和委屈。”


    懷抱中,那剛毅果敢的男子氣息覆蓋了周身,他的胸膛寬厚,心跳聲沉穩有力,想必是能倚靠一生之所。


    寧珞模模糊糊地想著,全身心都放鬆了下來。


    一連走了小半個時辰,樹林的前方陡然亮堂了起來,更有隱隱的嘈雜聲傳來。


    景昀緊走了幾步,有人發現了他們,驚喜地叫了起來:“找到了找到了!”


    “九姑娘找到了!”


    “是定雲侯世子和清虛道長!”


    景昀早就用自己的外袍把寧珞裹得嚴嚴實實,旁人看不出半分端倪來。跟著來搜山的都是他的手下,他頷首示意,幾個人都噤了聲,正要擁著他往裏走去,人群被分開了,寧臻川跌跌撞撞地出現在他們眼前。


    “珞兒!”他顫聲道。


    景昀正想放下寧珞行禮,眼角的餘光一瞥,楊彥正站在坡上看著他們,眼中仿佛要噴出火來。


    他收緊了手,低聲道:“伯父,珞妹受了驚嚇,請恕我此刻無法行禮,且一起先到道觀裏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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