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譚一直在一旁看著。張儉是與他的外大父李元膺同時代的著名黨人,袁紹、張邈等人都比他晚一輩,他更是後生。他也知道孫策一向對黨人不以為然,很好奇這兩人相見會有什麽結果。他數次禮請張儉卻沒請到,張儉主動來見孫策,讓他心裏多少有點不是滋味。看到孫策理屈辭窮,他很開心,至少在這件事上,他和孫策一樣沒麵子。


    沒曾想張儉最後卻給了孫策一個鳳鳥的評價,還說太平可期。考慮到張儉在黨人中的地位,這個評語可以和郭泰臨終前的那句感慨不相上下,對孫策有著無可比擬的作用。


    袁譚百思不得其解。借著送張儉出營的機會,他忍不住問道:“張公,我能請教一個問題嗎?”


    張儉說道:“你覺得我奉承孫策?”


    “不不,當然不是。”袁譚連忙否定。孫策已經拒絕了張儉的要求,明確表示不會幹擾滿寵的決定,張儉本人年近八十,也對仕途沒什麽興趣,張儉當然不會為了利祿討好孫策。“張公,我絕無此意。我隻是好奇你何以認定他是鳳鳥,能終結這亂世?”


    張儉站定,仰起頭,看著遠處的群山。“不論是相貌還是才具,你和令尊都很像,你知道嗎?”


    袁譚眨著眼睛,沒說話。作為袁紹的長子,很多人都說過他和袁紹很像。


    “但是有一點,你比令尊強。你還能承認錯誤,承認有所不足,而令尊已經不能接受任何人的指責了。若非如此,何伯求、張孟卓怎麽會先後離開他?人非聖賢,孰能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此老生之常談,能行者屈指可數。專己者孤,拒諫者塞,孤塞皆是人主大忌。孫策少年,卻有這樣的胸懷,縱使有所挫折,也能顛而複起,終成大業。可令尊隻要失敗一次,就不會再有重來的機會了。”


    袁譚眼神微縮,心裏一陣陣發緊。張儉果然是人老成精,一眼就看出了要害。


    “還有……”張儉轉過身,神情凝重。“孫策對我有所微詞,是認定我傷及無辜。身為武夫,卻能心懷無辜,這是大仁,比起令尊逼死韓馥,相去何以道裏計?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可不僅僅是兩句空言。”


    袁譚點了點頭。“張公所言,句句至理,受教了。”


    張儉拱拱手。“若是遇到何伯求,代我問他安好。當年危難之際承他相救,一直未能當麵致謝。若他來高平,我當設酒相待。人老了,想見的朋友不多,他算是一個。”


    “一定。”袁譚拱手,目送張儉上了牛車,緩緩遠去。他站在路邊,想了很久,輕輕的歎了一口氣,心中既有些說不出的失落,又有一絲釋然。


    ——


    張儉渡過泗水,船尚未靠岸,他就看到了岸上的劉表。


    劉表站在津口,含笑拱手。“張公,順利否?”


    張儉瞥了劉表一眼,邁步上了岸,捏起拳頭,輕輕捶了捶腰眼。雖然身體不錯,畢竟八十了,時間常長,還是有些腰酸。“既然心急,為什麽不親自去看一看?”


    劉表笑而不語,熱情地扶著張儉的手臂上了岸。還有幾個人在等,大多是高平的大小豪強世家,張儉基本都認識,一個個目光熱烈殷切地看著張儉。袁譚戰敗、馮楷投降的消息傳到高平,韋孟的大軍已經撤離,高平被孫策控製已成事實,他們要盡快決定是否與孫策合作。


    張儉將與孫策見麵的經過簡單說了一遍,鑽進牛車,自顧自的走了。眾人麵麵相覷,有人聽懂了,大多數人沒聽懂,眼巴巴地看著劉表,希望他能解釋一下。高平世家,首推王家,其實就是劉家,王家家主在長安,劉表就是他們之中最有見識的人。當此生死存亡之際,很自然成了眾人的主心骨。


    劉表撫著胡須,笑吟吟地看著眾人。“行啦,你們不用太擔心,孫將軍將高平交給了滿伯寧,滿伯寧沒整治你們,孫將軍就不會。說起來,我們都欠滿伯寧一個人情,若不是他攔著我們,不讓我們出城,現在是什麽情況就不好說了。”


    不少人籲了一口氣,連聲附和。他們被滿寵軟禁在城裏,沒機會支持袁譚,也就沒機會和孫策為敵。現在孫策是勝利者,他們算是逃過了一劫。正如劉表所說,他們都欠滿寵一個人情。要不然就算孫策脾氣再好,肯定要報複。他們又不是袁譚,孫策不需要顧忌太多。


    “你們也聽到了,孫將軍損失不小,識時務者為俊傑,你們如果想送禮,現在是個好機會。亡羊補牢,猶未晚也。”劉表走向自己的馬車,踏上一隻腳,又退了回來。眾人圍著他,如眾星仰月。劉表笑了笑。“還有一件事,我想提醒諸位,汝南世家這次響應袁本初,觸怒了孫將軍,常言道事不可三,汝南世家一而再,再而三的犯錯,這次能不能逃過一劫,誰也說不準。如果有人想到高平來避難,你們最好先想清楚,莫受池魚之殃。”


    劉表說完,上了馬車,拉上車門,敲了敲車壁。車夫應了一聲,一抖馬鞭,發出一聲脆響,兩匹駿馬拉動馬車,向前輕馳而去。劉表靠著車廂,沉思了片刻,拉開車窗。騎馬跟在一旁的劉磐、劉虎連忙跟了過來,俯首相就。


    “叔父,有何吩咐?”


    “孫策衝陣,戰馬損失肯定不小,你們帶上幾匹好馬,趕去他營中效力。”


    “喏。”劉虎應了一聲,隨即又說道:“叔父,你呢?”


    “我不急。”劉表笑笑。“我再看看形勢。如果袁本初南下,孫氏父子未必能擋得住,高平很可能還會易手。我留在高平,你們就還有退路,袁本初也不至於和你們計較。到了孫策營中後,你們與袁譚保持距離,不要太親近,也不要疏遠,明白嗎?”


    劉虎、劉磐交換了一個眼神,會心而笑。“叔父,你放心吧,我們理會得。”


    劉表點點頭,拉上車窗,看了一眼對麵的兒子劉琦,放低了聲音。“伯玉,你覺得張元節所言如何?”


    劉琦微蹙著眉,想了想。“阿翁,我覺得張公所言的確有道理,但袁盟主身邊智者如雲,不會看不出這一點,也不會坐視不理,很可能會建議袁盟主趁孫策尚未坐大之際撲滅之。”


    劉表幽幽的歎了一口氣。“韓信事項羽,位不過執戟,事高祖則為大將。縱是金玉良言,他若不聽,你又能奈何?讀書明道,起而行之,伯玉,你年紀不小了,該出去遊曆遊曆了。”


    “遊曆?去哪兒?”


    “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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