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吉正在忙。


    他被一群流民圍在中間,正在為一個老婦人紮針。老婦人被她的兒子抱著,閉著眼睛,痛苦的呻吟著。“讓我死了吧,讓我死了吧。”她抓著兒子的衣領,不停的搖晃著。“讓我死,就不拖累你了。”


    “阿母,你不能死啊。”那中年男子一邊抱著老婦人,讓她不要亂動,一邊安慰道:“神仙給你冶病呢,你大難不死,將來還要享福呢。阿青懷上了,是個兒子,你要有孫子了,不能死。”


    老婦人猶豫了。“那……那我看一眼再死。”


    周圍的病人哄笑起來,七嘴八舌的調侃老婦人。看得出來,這些人雖然病得不輕,但有神仙在側,他們的心情都比較輕鬆,應該是對於吉有信心。隻不過放眼看去,不是老便是小,就算神仙手段再高明,也有很多人熬不過這場疫情。不過他們並不會因此懷疑神仙的手段。死者長逝,生者卻會對神仙感激涕零。


    道教興起於漢末,正是因為漢末的疫病流行,掌握巫術和醫術的道士們可以救人,可以安心,這才得到了普羅大眾的歡迎。相比之下,佛教雖然也在漢末走向普通百姓,卻因為沒有這樣的手段,得不到普通百姓的支持,傳布不廣。笮融能夠吸引普通人是因為免費的酒肉,而不是醫療技術。


    佛教一開始走的就是高端路線,後來為了推廣,才學道教的實用技能,卜卦、算命乃至施藥,這些都是從道教學來的。道教則與之相反,從一開始就紮根於平民,治病救人與修道成仙並行不悖,混合了巫術的醫學一開始就是道教的看家本領,最後形成道醫一脈。


    但道士畢竟不是神仙,他們救不了多少人,更無法挽回這亂世。當魏晉南北朝的亂世越演越烈,人們生存越來越艱難,麵對不期而至的死亡,即使是世家權貴也覺得命運多舛,無法預測,佛教的來世觀念就成了他們逃避的樂土。佛教真正大行其道是南北朝,原因正在於此。


    孫策不希望看到那一天,他想盡力逆轉這曆史,但是麵對瘟疫這個超級對手,他也覺得很無力。要想統一天下,非戰不可,但頻繁的戰爭正是瘟疫爆發的重要原因。瘟疫與戰爭如影隨行,由戰爭而起,又反過來限製戰爭。他抗爭得越激烈,瘟疫來得就會越頻繁,越慘烈。當千裏無雞鳴,白骨露於野,人口十不存一,戰爭自然無法延續。


    論起對人口的殺傷力,就連戰爭都要甘拜下風,瘟疫才是當之無愧的第一殺手。


    孫策站在遠處,看著忙碌的於吉,心中說不出的憤懣。


    於吉看到了孫策,給老婦人取了一些藥,又囑咐了注意事項,這才起身,來到孫策身邊。等著治病的百姓雖然沒說什麽,但明顯有些怨言,沒給孫策什麽好臉色。


    “都是一些愚民,將軍不要介意。”於吉說道。


    孫策笑笑。“於公,我沒事,倒是你自己要留神。雖說修道有成,整天在病人堆裏,還是小心些好。”


    “無妨。生病的原因有很多種,歸根到底還是自身正氣不足,才讓邪氣有可趁之機。我雖不敢說是純陽之體,但正氣還是足的。”於吉打量著孫策,眉宇眼露出關切。“將軍,你這幾日是不是太累了?”


    孫策點點頭。他這幾天的確很累,不僅是身體上累,更是心累。麵對四世三公的袁紹,他有信心戰勝他。麵對瘟疫,他卻一點把握也沒有。即使有本草堂,即使有張仲景那樣的名醫和於吉這樣的道士,他還是沒什麽勝算。張仲景是寫出了《傷寒論》,但那是研究了幾十年的結果,代價是滿門百餘人的病故。他在理論上了解一些瘟疫的本質,但他沒有任何切實可行的辦法來遏製瘟疫。


    他最多撥一些糧食和藥物,盡可能做一些後勤保障工作。


    “是有點累。”孫策回頭看看那些百姓。“待會兒我讓人再撥一個營給你們。這麽多人聚在一起容易傳染,讓他們分開住。屍體要埋遠一點,埋深一點。不能飲生水,盡可能喝燒開的水。薪柴的事不用擔心,我會及時撥付的。藥的事,你不用擔心,我已經派人緊急調撥。生病的要治病,沒生病的也要預防。”


    “將軍,你還有空閑的宅院嗎?”


    孫策看看於吉,眼神疑惑。


    “這些人都是被挑剩下的老弱,沒有安身之處,愁深思重,更容易染病。如果能讓他們安定下來,有利於他們恢複。是的,他們既做不了工,也屯不了田,可是讓他們到處走,危險更大。”


    看著於吉,孫策很尷尬,連忙點頭答應。此一時彼一時,那時候覺得這些人沒用,現在是非常時期,這些人是最大的不穩定因素,不能讓他們四處亂竄,不惹事便是萬幸。


    “沒問題,豫州有很多空閑的宅院、田地,他們如果願留下,我非常歡迎。”


    “那我就代他們謝過將軍了。”於吉拱拱手,很正式的行了一個禮。“將軍來找我,是想要《太平經》嗎?這些天真是顧不上,還請將軍寬限幾日。將軍有什麽問題,我可以先回答你。”


    孫策搖搖手,斟酌了一下語言。郭嘉說於吉能幫忙建立本草堂,他也覺得道家的身內求道有助於中醫的發展,但他並不希望道教走上老路。相比佛教的來生,道教有人文關懷的一麵,但道教畢竟是宗教,不可避免的有一大部分精力會用於那些虛無縹緲的事物上。


    “過段時間,會有一些醫匠從南陽本草堂趕來,協助控製瘟疫。我想請於公襄助,可是在此之前,我想和於公溝通一下,有些話要說在前頭。”


    “將軍請說。”


    “於公說過,身內求道比較難,你修了幾十年,才有一線機會得窺大道。現在是亂世,錢糧緊張,我供不起太多修身內道的人,所以主要精力可能還是要放在身外求道上。”


    於吉撫著胡須,無聲地笑了。“將軍放心,身內求道並不需要額外的開銷,也不是什麽人都可以修的,要看機緣。”


    “還有一件事,不是我不相信符咒之術,但就目前而言,我覺得這些技能恐怕不是普通人能掌握的。在與本草堂的醫匠合作時,我希望將巫的成份減到最少。”孫策靜靜地看著於吉。“我希望於公能在導引、按摩、針灸等技術上多下功夫,培養一些有用的人才。”


    於吉搖搖頭。“將軍,人之所以生病,除了外部的邪氣入侵之外,心神不寧、魂魄不安也是內因之一。對於很多人來說,符咒還是有用的。”


    孫策抬起頭,看著遠處的百姓,沉默了片刻。“於公,我隻是希望有所偏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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