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彪沉默不語。他當然知道袁權的用意並非說他不體恤百姓,而是說他凡事都以朝廷為先。他當然要以朝廷為先,他這次來就是做朝廷的使者,為朝廷決策提供參考,免得朝廷下了詔卻被孫策駁回,顏麵盡失。朝廷已經尊嚴掃地,不能連最後一絲體麵也丟了。


    但他也無法反駁袁權。天下大亂的根源是人禍,不是天災,世家豪強的貪婪導致土地兼並越演越烈,百姓失去土地,成為流民,朝廷失去財賦,既無力撫恤百姓,也無力鎮壓擾亂,世事就這麽一步步的崩壞,所有有良知的人都痛心無比,卻有無能為力,要想解決眼前的困局,似乎隻有實行官榷,朝廷有了財賦才能力挽狂瀾,才能重整旗鼓。


    可官榷卻是與民爭利,違背儒家信仰的酷政,向來為讀書人所鄙視。桑弘羊是武帝朝的重臣,但他史書無傳,讀書人用無視和遺忘來表示對他的貶斥。如今孫策讓利於民,與民休息,他卻要實行官榷,做一個桑弘羊氏式的酷吏,就算事急從權也有些無法啟齒。


    楊彪猶豫了片刻,緩和了語氣。“事事以民為先當然是善政,隻怕知易行難,急切間難以施行。”


    “不知姑父所指為何?”


    楊彪屈起手指,輕輕扣了扣麵前的案幾。“豫州民生維艱,你卻如此大張旗鼓,雖說是一片孝心,可是開銷太大,我與你姑母心中不安啊。”


    袁權笑了起來,麵若桃花,嘴角微抿,既有晚輩在長輩麵前的俏皮淘氣,又有一絲抑製不住的得意。“姑父說對了一半。”


    “怎麽一半?”


    “為了迎接姑父、姑母,的確花了些錢。雖說是公私兩便,也是我作為後輩的應盡之禮,終究是一份支出。”


    “那另一半呢?”


    “這些錢既不從豫州牧府支出,也不從汝南太守府支出,甚至不需要沿途亭郵提供免費食宿,花的每一個錢都是我自己的。”


    “你自己的?”袁夫人大吃一驚。“阿權,你現在這麽有錢?”


    “也算不上有錢,隻不過姑母難得回鄉,我總不能吝嗇了,讓姑母擔心,以為我過得不好。前幾年的確過了些苦日子,不過現在已經熬過去了。”


    袁夫人歎了一口氣,不滿地瞅了楊彪一眼。袁權說的苦日子自然不僅僅是生活上的困苦,還包括其他的,作為袁權的姑父,楊彪幾乎沒有給過他們姊弟任何意義上的幫助,為了這事,她和楊彪不知道吵過幾次。現在袁權當麵抱怨,她也隻能忍著。


    楊彪心虛地挪開了眼神,看向外麵的騎士。“阿權,你謙虛了。姑父雖然見識少,卻也知道養兵不易,你這近千人的軍械就值不少錢呢。”


    “人是先父留給我的遺產,軍械是我自己作坊生產的。”袁權淡淡地說道:“姑父看到的隻是一部分,我總共有四千部曲。雖然算不上什麽精銳,勉強還看得。”


    楊彪張了張嘴,嗓子有些幹澀。“四……千?”


    袁夫人也忍不住問道:“阿權,你怎麽會有這麽多部曲?”


    袁權麵帶微笑。“姑母,我剛才說了,這是先父留給我的。我又不行軍作戰,哪來的損失,當年他留給我多少人,現在就多少人了。”


    “孫伯符沒動用?”


    “他有江東子弟兵,沒必要動用我的部曲。”袁權笑笑。“這些人就是保護我們姊弟的。當然,如果我的夫君遇到了麻煩,我也不會吝惜,管他是誰,哪怕是同歸於盡,也要拚一拚的。”


    袁夫人點點頭。“沒錯,這麽好的丈夫,的確值得你珍惜。”


    楊彪咳嗽了一聲,掩飾自己的尷尬。“阿權,你還沒說你哪來這麽多錢,能養四千部曲?”


    “姑父莫非忘了,我有作坊,主要生產軍械,也兼做一些農具,利潤還可以。這幾年接連大戰,軍械供不應求,我們賺了一些錢,當然,還有很多錢是賬麵上的,要好幾年才能收回來。我將作坊的股份賣了,折成現錢,要不然還真擺不出這排場。姑母,我這可是實話,你千萬別見氣,以為我哭窮。要不是姑父追問,我是不會說的。”


    袁夫人忍俊不禁,伸手輕打了袁權一下。“你這孩子,話都讓你說了,我還能說什麽?總不能享受了你的招待,還要說難聽的。”說著,和袁權眨了眨眼睛會心而笑。


    楊彪閉上了嘴巴,一聲不吭。他又不傻,豈能聽不懂袁權的話外之音。孫策沒錢,他不僅沒錢,還欠著一大筆債,要好幾年才能還完。所以嘛,要賦稅,沒有。要開戰,奉陪!


    這倒好,厚著臉皮,不遠千裏的趕來,連孫策的麵還沒見著,嘴先被堵上了。


    楊彪不吭聲了,袁權卻不罷休。“姑父,朝廷對矯詔案的事怎麽說?一年又一年,該有個結果了吧?”


    楊彪沒好氣的瞪了袁權一眼。“這是朝廷的事,也是你一介女子能問的?”


    “朝廷的事女子不能問,女子的稅賦是不是也不收?”


    “你……”


    袁權抿嘴而笑,向楊彪欠身致意。“姑父息怒,我隻是玩笑。不過……”她頓了頓。“姑父到了豫州,這樣的話最好不要說,尤其不要當著女子的麵說。你如果把女子與小人等量齊觀,難免真有人不顧體麵,以小人手段待你。”


    “是麽?”楊彪冷笑,不以為然。


    袁權麵帶微笑,神情從容靜靜地打量著楊彪。楊彪被他看得不自在,連咳了兩聲。“怎麽,我又說錯了?”


    “不敢。”袁權笑容可掬。“姑父是朝中難得的大臣,如果連姑父都這麽想,那我就沒什麽好擔心的了。”


    楊彪愣住了,眼神不由自主的縮起。他聽出了袁權的警告,這絕不是嘴上說說而已。袁家有野心從來不是秘密,袁紹如此,袁術也好不到哪兒去,隻是他沒機會出頭而已。孫策繼承袁術的基業,現在獨占五州,任何人都知道他不可能做純臣,朝廷清楚這一點,他也清楚。既然是對手,那就應該知己知彼,他來關東的目的之一就是查看虛實,一路走來,也很用心,可是他真的知道孫策在做什麽嗎?朝廷真的理解孫策在幹什麽嗎?有很多消息並不需要花費心思去收集,百姓口耳相傳,人人皆知,可是他們真的留意了嗎?他們隻看到南陽的馬車,隻看到南陽的軍械,隻看到南陽的紙張和各種新奇之物,卻看不到孫策真正用心的舉措。


    南陽蔡琰主持幼稚園,登堂開講。秦羅主持木學堂,研製出新型織機,不斷推出更好的馬車。袁權等人在平輿開辦作坊,生產軍械。這些都不是秘密,可是有幾個人意識到了其中的意義?沒有,一個也沒有。


    楊彪麵紅耳赤,幾次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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