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策的船隊進入溧水,穿過丹陽北部。


    溧水又稱中江,原本是一條人工運河,由夫差所鑿,為的就是爭霸中原時運輸兵員和糧草輜重,由太湖起程,在蕪湖入江。幾百年過去,雖然時常疏浚,卻擋不住自然環境的變遷,水量越來越小,已經不複往日盛況。


    孫策上次來的時候是普通樓船,通行時還沒什麽問題,現在船隊中有新造的大型樓船,就看出河道的不足了,雖說還不至於阻塞,行駛時卻要小心,大部分時候隻能靠著河道中軸線行駛,一旦偏離就有擱淺的危險。與普通船交會不成問題,可兩艘樓船交會就成了大麻煩。


    站在飛廬之上,孫策看著為了避讓他的船隊而停泊在支流中的船隻,拍了拍欄杆。


    站在一旁的虞翻轉頭看了過來,正和孫策的眼神交匯,刹那間有些不安。孫策笑笑,抬了招手。虞翻走了過來,拱手施禮。孫策指指他看兩側的船隻。“仲翔,好像有點問題啊。”


    虞翻沉默了片刻。“子綱先生也提過這件事,不過我覺得並非不能解決。”


    “子綱先生?他說什麽了?”


    “他說太湖停泊不了海船。”


    孫策暗自點頭,張紘眼光看得很遠。“你準備如何解決?”


    “河道可以疏浚、拓寬,像這樣的樓船並行完全不成問題。再者,陽羨為都終究隻是臨時決定,將軍遲早要遷都中原的,作為陪都,陽羨綽綽有餘。”


    “做陪都不成問題,但不能停靠海船,作為出海基地就不行了。”孫策伏在欄杆上,眼睛看向遠方。“仲翔,你建議將揚州刺史治所移到江南這件事,我覺得可以更進一步考慮,你應該再往前看一看。”


    虞翻也來了興趣。“怎麽說?”


    “即使將治所轉到陽羨或附近的什麽地方,依然無法控製整個揚州。揚州太大了,目前真正能控製的部分其實就是北部,浙江以南的大片山區對我們來說都是不可知的所在。但現在不可知,不代表將來不可知,尤其是我們要麵向大海,更不能讓這片山區成為法外之地。”


    虞翻思索片刻。“將軍是準備分割揚州?”


    孫策沒有急著回答虞翻的問題。“仲翔,你先算一個賬。假設夫妻二人,去除夭折的孩子,生子女三人,多長時間人口可以增長一倍?”


    虞翻掐指數了數,臉色有些凝重。


    孫策接著說道:“你再把人的平均壽命延長考慮進去,比如說由五十歲增加到六十年。”


    虞翻歎了一口氣,放下手。“將軍,這麽說來,開發揚州是迫在眉睫啊。”


    孫策笑笑。“對於治國者而言,迫在眉睫這四個字一點也不誇張。也就是三代人到四代人的時間,人口翻一倍是必然的事,就算我們將土地兼並控製得再完美,地少人多的現象也一定會出現。到那時候再考慮往哪兒發展未免有些遲了。過去,朝廷官員視江東為蠻荒之地,不予重視,如今你我都是江東人,難道也要和他們一樣,隻把目光局限於中原?”


    孫策伸出手,劃出半圈,最後落在東南方向。“我們要向外看,不能讓這片山擋住我們的視線。相反,我們要登上這些山,越過這些山,把這些山當然我們出海的基地。”


    虞翻微微頜首。“將軍所言有理,易道重變,我們不能把目光局限吳會,要看得更長遠一些。從長遠來看,我覺得錢唐也許更適合作為出海基地。”


    孫策笑了。錢唐在江海交匯會,的確比陽羨更適合做為出海基地。即使千年以後,杭州也是重要的沿海城市。孫家是富春人,他又是錢唐侯,花點心思開發錢唐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不過錢唐基礎太差,做陪都還有不足。相比之下,既能停靠海船,又與中原保持聯係的地點還是長江入海口,也就是現在的丹徒到秣陵一帶,倒是和曆史上的張紘的建議暗合。


    “子綱先生有沒有具體的意見?”


    “沒有。”虞翻搖搖頭。“我想子綱先生是出於謹慎,需要親自走一圈,看一看,再下結論。”


    孫策直起身。“百年大計,的確不宜輕率。十全十美大概不可能,但也要盡可能的考慮周全一些。仲翔,我們先看看,聽聽各方麵的意見,等看完江東的情況,子綱先生來了,再做決定不遲。”


    “喏。”虞翻倒是拿得起,放得下,躬身領命。


    不遠處,並肩站在一起看風景的黃承彥夫婦互相看了一眼,黃承彥無聲地笑了。蔡玨瞋了他一眼,也笑了。她轉頭看看孫策的背影,撇了撇嘴,眼中卻露出一絲欣賞。


    “沒想到家事荒唐,國事卻是個老成人。”


    ——


    張紘和楊彪並肩而行,楊修和張玄走在後麵,輕聲交談。張鈞和兩個侍童走在最後麵,神情有些沮喪。


    一行人來到湖邊,鄱陽湖在眼前鋪展開來,波光浩渺,浮光躍金。幾艘漁船在湖中飄蕩,撒下一張張漁網,收獲滿滿的希望。有人唱著漁歌,歌聲輕亮,縹緲不定。


    “你看,這樣多好。”張紘輕聲笑道,回頭看著山坡上的書院。“文先兄,我真羨慕你能在這兒過冬。如果可能,十年之後,我也想在這裏教幾個蒙童讀書,寫寫文章。”


    楊彪苦笑,嘴唇動了幾次,最後還是歎了一口氣。他拱拱手。“子綱一路順風,我就不遠送了。”


    “多謝文先兄相送。”張紘躬身還禮,招了招手,張玄向楊修告別,搶先上了船。張紘向楊修揚揚手,也上了船。楊彪站在岸邊,看著張紘起錨揚帆,樓船緩緩駛離岸邊。巨大的樓船越來越小,越來越小,漸漸變成一個黑點,消失在波光水影之中。


    楊修走到楊彪身邊,輕輕地托住他的手臂。“父親,回吧。湖邊風大,別受了涼。”


    楊彪應了一聲,轉過身,沿著來路,慢慢地往回走。張紘走了,但楊彪卻輕鬆不起來。相比之下,他甚至覺得張紘在這兒的時候還能輕鬆一點,畢竟還有談的餘地。如今張紘走了,決定已經不可更改,他能做的就是將孫策的要求傳到長安,其他的什麽也做不了。


    長安能接受孫策的要求嗎?他覺得不可能。承認孫策統治五州的現實可以,給他合適的名份卻難,這無異於宣布放棄五州。這五州之中,荊豫青徐都是富庶之地,揚州在孫策的治理下也正在迅速追趕中,五州戶口、賦稅占全國大半,放棄五州,朝廷就像一個人被割去腹部,隻剩下骨架。如果考慮到兗州已殘,冀州又被袁譚控製,朝廷手中隻剩下一個益州,想和孫策抗衡,甚至收複失地,可能性太小了。


    但楊彪也想不出朝廷有什麽破解的辦法。孫策沒有進攻的實力,防守卻是綽綽有餘。朝廷如果主動發起進攻,除了撕破臉,雙方大打出手之外,不會有更好的結果。孫策也許會有損失,但朝廷肯定撿不到便宜,撿便宜的隻會是其他人。


    “德祖,如果……我是說如果,你為天子謀劃,如何破局?”


    楊修看了楊彪一眼,無聲地笑了。自從在柴桑接到楊彪,父子重逢,楊彪從來沒有問過類似的話。他們之間有個默契,他為孫策效勞,楊彪為朝廷效命,公私分明,互不牽涉。此刻楊彪問他這句話,可見是真的無計可施了。


    楊彪話出了口,又覺得不安。“如果你不想答,那就算了。”


    “無妨。”楊修笑道:“孫將軍大度,就算他知道了也不會說什麽的。不過,我的答案未必就是父親希望聽的,我也不知道你能不能接受……”


    “你說吧,出於你口,入於我耳。”


    楊修點點頭,又向前走了幾步才緩緩說道:“如果我為朝廷謀劃,無非有兩個選擇:順應天命,或者孤注一擲。”


    “怎麽說?”


    “順應天命,就是承認炎漢火德已盡的現實,去天子號,行禪讓之禮,效三代故事。孫將軍非好殺之人,他不會趕盡殺絕,一定會給劉氏留一席之地。至於留多少,那就是要看怎麽談了,以我之見,關中不可能,漢中卻是有可能的。”


    楊彪沉吟片刻。“那孤注一擲呢?”


    “孤注一擲,就是不認命,和孫將軍決一死戰。孫將軍有百般優勢,卻有一項劣勢,就算有再多的錢也無法彌補,那就是戰馬。如果朝廷控製涼州,集結幽並涼三州士馬,從西北兩個方向發起攻擊,先取冀州,再攻中原,未必就沒有取勝的機會。中原富庶,但中原無險可守,一旦大批騎兵突入中原,即使孫將軍善戰,勝負依然難料。隻不過朝廷也許能擊敗孫將軍,卻無法徹底戰勝孫將軍,孫將軍一旦退守江東,坐斷東南,依然有卷土重來的機會。隻是這樣一來,中原必然塗炭,朝廷能得地,未必能得人,父親希望這樣嗎?”


    楊彪沉默不語。


    過了片刻,楊修又追問了一句:“父親,憑心而論,孫將軍和天子相比較,你覺得誰更適合做天下之主?誰更能讓百姓過上好日子?”


    楊彪的臉扭曲了兩下,掙紮道:“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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