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策一並接過來。文章很長,握在手中就沉甸甸的,題首的字跡很工整,卻不呆板,自有俊逸之氣,看著就令人賞心悅目。


    孫策抬頭打量著仲長統。“你想將自己的文章印行天下嗎?”


    仲長統眨眨眼睛,點了點頭。“想,要不然就不給將軍看了。”


    孫策“噗嗤”笑了,仲長統聰明過人,但他有點不合群,軍謀處能和他談得來的沒幾個,有時候半天沒一句話,有時候滔滔不絕,而且說話不動聽,甚至有些無禮,被人稱為狂生。聞名不如見麵,果然名不虛傳。不過他狂得有本錢,論見識高度,軍謀處數十人超過他的還真沒幾個。


    “你看見那邊的典都尉了嗎?”孫策手一指。沿著江邊,每隔十餘步都有一個虎士當值,典韋帶著幾個虎士來回巡邏,一是察看有無異常,二是監督虎士打起精神,不能偷懶。眼下典韋正向東走,離他們大概有兩百步左右,離盡頭的崗位還有一百餘步。


    “看到了。”


    “你如果能在他回頭之前追上他,我就出資為你印行這些文章。”


    仲長統皺著眉,大惑不解。“將軍,這……有關係嗎?”


    “有沒有關係,我說了算,你如果不想印行就算,想印行就快點,留給你的時間不多了。”


    仲長統再次瞅了孫策一眼,有點像看白癡的感覺。不過他還是咬咬牙,提起衣擺,大步流星地向典韋趕去。走了十來步,發現有點趕不上,幹脆將衣擺掖在腰帶裏,擺開雙臂飛奔。隻不過他這體能太差,才奔了三十來步,速度就明顯降了下來,百步之後,腳步已經有些踉蹌。又勉強跑了五十步,速度已經不如典韋,而典韋離終點卻隻有二三十步了。


    仲長統情急之下,大叫道:“典都尉留步!”


    典韋聞聲轉頭,見仲長統叫他,連忙轉身迎了上來。仲長統氣得跺腳,也不理典韋了,耷拉著腦袋,轉身就走。典韋莫名其妙,看向孫策,孫策遠遠地揮了揮手,示意典韋繼續。典韋雖然一頭霧水,還是轉身巡邏去了。


    仲長統回到孫策麵前,臉色潮紅,氣喘如牛。孫策讓人搬來了一張榻,讓他坐下休息,自己看起文章來,越看越覺得有趣,嘴角不禁挑起一抹意味深長的淺笑,不時地看仲長統一眼。自從上次仲長統提議印行《潛夫論》,後來又看他與荀悅辯論,他就開始不動聲色的關注仲長統,隻是仲長統年紀太小,今年才十六歲,所以他一直沒有格外的表示關注,以免拔苗助長。


    作為秦漢史愛好者,他不可能不知道仲長統。仲長統是東漢沫年集大成的政論學者,在繼承了漢代學者關注政治的同時,他又提倡以人為本,注重個人心靈,開啟了魏晉玄風,甚至有人說他是中國園林學的理論奠基人,謝靈運受他的啟發甚深。


    可是他手裏的這篇文章卻看不出一點玄風,卻有些唯物論的感覺。這裏麵既提到了張衡的學說,又提到了嚴畯的潮水論,還提到了東海觀濤,除了記載觀察到的現象之外,他還在試圖揣測其中的道理,提出了一係列的想法,其中一個最令孫策驚喜的觀點是:天上的星星也有可能是月亮,隻是離大地更遠而已。


    孫策粗略地看了一遍,將文稿輕輕地放在麵前的案上,抬起眼皮,打量著仲長統。


    “你這文章和你的身體一樣。”


    仲長統的臉抽搐了一下,隨即又露出不屑。孫策看得清楚,卻不動聲色,接著說道:“前途無量,但你能走多遠,實在很難說。”


    仲長統不服氣的拱拱手。“我這文章有什麽不足,還請將軍指教。”


    “問題很多,我就說一點吧。”孫策笑笑:“你說,月亮自己能發光嗎?”


    仲長統眨著眼睛,沉思了好久,突然一拍手。“將軍說得對,月亮本身並不發光,用月亮來比擬星星的確不太合適,隻是如此一來,難道……難道……”仲長統的臉色變了幾變,眼睛也瞪得圓了。“難道和太陽一樣?”


    “我不知道,但我覺得星星既然發光,自然和太陽更接近一些,至於是不是,還要更多的證據。”孫策點點案上的文稿。“公理,我經常和你們說,身為士,不僅隻是坐而論道,還要能起而行之。你喜歡說,而且很能說,但你能不能行?你才十六歲,身體就這麽虛弱,這怎麽得了?文章是要做的,但身體也要注意鍛煉,隻在書齋裏讀萬卷書不夠,你還要能走萬裏路,與天下智者論戰,取長補短,才能成一家之言。”


    仲長統尷尬地摸摸頭。他是個聰明人,已經明白了孫策讓他去追典韋的意思。“多謝將軍,我以後一定注意。”


    “你別在軍謀處了,那些事不太適合你。”孫策想了想,決定給仲長統調整一下崗位。軍謀處雖然不直接參與作狀,但事務繁雜,戰時還要連軸轉,仲長統並不適合這種職務。“你先在我身邊做個文書吧,也不用你管什麽事,先安心整理《潛夫論》,以備顧問,有空就讀書,鍛煉身體。從今天開始,每天早晚各一次,繞著這個沙洲慢跑一圈,爭取在兩個月時間內能一口氣跑下來。”


    仲長統大喜,避席施禮。“多謝將軍。”


    “現在就去,把早上的補上。”孫策拿起文卷,不再看仲長統。仲長統也不介意,喜滋滋地繞著沙洲開始慢跑起來。他這體能實在太行,即使是慢跑,百十步就要停下來休息一會兒,不過他有了希望,不肯放棄,走一段,跑一段,越跑越遠。


    郭嘉走了過來,看看跑得吃力的仲長統。“將軍,他又惹事了?”


    “沒有,就是看他身體不好,逼他鍛煉。”孫策示意郭嘉入座,把調整仲長統職務的事交待了一下。郭嘉一口答應。仲長統在軍謀處可有可無,他早就想把仲長統調離了,隻是沒想到好的去處。現在孫策有了安排,他當然求之不得。


    孫策放下文稿,撓撓眉梢。“奉孝,幽州的事,你有什麽計劃?”


    郭嘉坐了下來,愜意的閉上眼睛,仰著頭,靠在憑幾上,伸著兩條腿。“真想天天這樣曬太陽。”


    “那你就在這兒建個宅子。”


    “哈哈,我可不敢。”郭嘉笑了兩聲,睜開眼睛。“這可是孫氏龍興之地,將來要成為禁苑的,我怎麽能在這裏建宅子。等將軍成了陛下,巡狩故裏,我能陪著就行。”


    “隻要你那時候還活著,我一定帶著你。”


    “臣先謝過陛下。”郭嘉坐了起來,一本正經地行了一禮。孫策瞅瞅他,看著他耍寶,心裏卻很開心。郭嘉心情這麽好,說明他準備很充足。郭嘉重新躺了回去,漫不經心地說道:“將軍,你覺得劉備能占據幽州嗎?”


    孫策搖搖頭。他這兩天也在想這個問題。劉備能占據幽州嗎?恐怕沒那麽容易。控製一個地方,關鍵不在普通百姓,而在世家、豪強。他這兩天回家省親,看到那些鄉黨諂媚背後的羨慕嫉妒恨,領略了人心是多麽的複雜。他已經控製五州,連朝廷都不得不暫時低頭,劉備憑什麽讓幽州世家認可?


    沒錯,幽州不是中原,世家的實力有限,未必有能力和劉備抗衡。可是同時也要看到,劉備的實力也非常有限,他身邊除了關張趙等人之外,幾乎沒有什麽鄉黨支持。況且他的本郡又落入了袁譚手中。論對世家、豪強的吸引力,袁譚要比他強得多,估計用不了多久,涿郡世家、豪強就會選擇袁譚,棄劉備如弊履。即使他控製的漁陽,那些世家也未必就臣服於他,隻是迫於他的武力,沒人敢出頭而已。


    雖然不能說劉備一定不能成功,但他成功的機率顯然不高,要克服的困難卻不少。其中一點就是他到目前為止還沒找到一個真正能頂用的謀士。沒有真正的謀士指點方向,他就隻能像一隻沒頭蒼蠅一樣亂撞,找不到目標。


    相比之下,袁譚控製幽州的可能性倒是更大一些。他有統禦世家的威望和能力,又有冀州的錢糧為後盾,再加上袁紹與草原上的胡人聯姻打下的基礎,他奪取幽州並在幽州獲得支持的可能更大。


    “如果我是劉備的謀士,我會勸他與張則合作,將袁譚趕出幽州,守住易水一線。”郭嘉說道:“幽州耕地少,最好的耕地就在涿郡、廣陽和漁陽,尤以涿郡為最。涿郡落入袁譚手中,幽州的命脈就等於控製在了袁譚手中,他可以以涿郡錢糧養兵,減輕運輸之苦。劉備就算控製了廣陽、漁陽兩郡,所得錢糧也無法養活太多人馬,注定受製於人。如果和張則合作,趁袁譚立足未穩,奪回涿郡,從小處說,他可以為公孫瓚報仇,獲取公孫瓚舊部的忠誠,從大處說,他可以證明自己有實力保護幽州。”


    郭嘉坐了起來,倒了一杯熱茶,捧在手中,呷了一口,有滋有味的品了品味。“但他隻看到眼前的這點實利,放棄了一個大好機會,實在是鼠目寸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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