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溫也想知道孫策會不會留下自己,但這種事他不好問,實際上他也沒機會問。孫策很忙,正月裏走親訪友,來拜訪的更是數不勝數,根本沒閑的時候。


    正月十六,孫策起程返回太湖,孫堅留在富春,還要多住一段時間。趙溫跟著孫策起程,兩人終於有了單獨會麵的機會。正當趙溫信心滿滿地想和孫策談判時,孫策卻閉門謝客,說是這些天飲酒過度,有些困乏,要休息幾日,請趙溫再等等。


    連續兩次求見被拒,趙溫明白過來了,孫策根本不想直接和他談。


    想通了這一點,趙溫覺得很悲哀,將自己鎖在船艙裏兩天沒有出門。


    兩天後,他敲開了郭嘉的艙門。


    郭嘉起身相迎,仿佛約好的一般,將趙溫迎到艙內靠窗的位置,對麵而坐。案上收拾得很整齊,一隻鏤空纏枝香爐,一部書,一把羽扇。旁邊有一隻紅泥茶爐,上麵架著一隻壺,火焰紅紅,茶香四溢。


    “趙公,你是蜀人,應該經常喝茶吧?”郭嘉熱情地請趙溫入座,絕口不提這些天的事。


    趙溫嗅著茶香,幾近寂滅的心情稍微活泛了些,他在案前坐好,郭嘉親自倒了兩杯茶,將其中一杯輕輕的推到趙溫麵前。趙溫端起茶杯,沒有急著喝,而是放在麵前嗅了嗅。


    “祭酒用心了,多謝。”


    郭嘉笑了。“吳地不產茶,這些茶大多是荊州、益州來的,我對茶道不甚了了,勉強煮上一壺,如果不合口味,還請趙公擔待。”


    趙溫露出些許勉強的笑容。經過這兩天閉門自省,他已經有點清楚孫策、郭嘉這些年輕人的做事風格了,小處盡可周到,大處卻是寸步不讓,郭嘉特地煮了他家鄉的茶來款待他,既是禮敬他這個長者,又是一種攻心之術。他如果因此覺得可以談判順利,那就太天真了。


    趙溫呷了兩口茶,讚了一聲。“祭酒軍務繁忙,日理萬機,還能煮出這麽好的茶,甚是難得。這茶已經有幾分蜀茶的味道,隻是薑味重了些。不過冬日寒氣重,多點薑也助於袪寒,蜀中也有人喜歡重薑的。”


    郭嘉撫掌而笑。“趙公一聽就是茶道中人,非嘉能及。嘉不才,敢請教趙公茶道。”


    趙溫倒也不推辭。談判之前聊聊天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至少鋪墊一下情緒,一開口就報價未免粗俗,而且容易陷入被動,暴露底線。他是蜀人,喝茶是習慣,家裏也有茶山,對茶的種植、采摘直到烹煮都有所了解,便與郭嘉閑聊起來,不知不覺的便說開了,整個益州哪兒有好茶,哪兒有製茶高手,哪種茶有什麽特點,如數家珍,一一道來。


    郭嘉聽得很認真,不時還問一兩句。趙溫以為是閑聊,對他來說卻是一個難得的機會。孫策要在荊州、揚州的江南推廣種茶,經過調查才知道荊南有一些茶,但數量不多,而揚州境內幾乎沒有真正的產茶地,整個大漢疆域之內,九成以上的茶都產自益州。


    換句話說,江南遍地茶的盛況還沒有到來。孫策已經派人去蜀中尋找茶種,學習種茶、製茶的工藝,不過為了避免引起曹操的注意,這些都沒有聲張,悄悄地進行。趙溫是蜀人,有飲茶的習慣,家裏又有產業,對茶比較了解,他正好借機打聽一下。


    兩人說得投機,氣氛熱烈起來,趙溫不動聲色的將話題引向了孫策。郭嘉心領神會,提起茶壺,為趙溫添了茶,笑道:“趙公,你覺得孫將軍那幾個妾容貌如何?可比得上長公主?”


    趙溫沉吟了片刻,覺得不怎麽好回答。長得怎麽樣是擺在明麵上的,他如果說得太誇張,孫策期許太高,將來見長公主不過如此,反而會失望。如果實話實話,那長公主雖然長得不差,卻未必能勝過孫策的那幾個妾,尤其是馮宛、甄宓二人堪稱國色,放眼天下,能超過她們的都不多。


    “我見過長公主一麵,以為她德容俱佳,但我老邁,這眼光未必和孫將軍相同。”


    “哈哈,這倒也是。”郭嘉放下茶杯,一語雙關的說道:“趙公年近花甲,比車騎將軍還要長一輩,與我們這些後生小子更是不同。”


    趙溫心中一動,順勢問道:“祭酒,我也有一件事想請教,不知可否?”


    “不敢,趙公請說。”


    “朝廷欲將關東五州托付給孫將軍,隻不知是哪位孫將軍?鎮北將軍雖是不世出的英才,但車騎將軍正當壯年,就此讓賢,豈不是太早了些?”


    郭嘉微微一笑。“趙公,你覺得車騎將軍是戀棧之人嗎?”


    趙溫笑而不語,隻是笑得有些勉強。


    “車騎將軍雖是武人,詩書讀得不多,但父子之情發乎自然。有子青出於藍,他固欣欣然耳,豈有壓抑之意?且車騎將軍之長在疆場,不在朝堂,所以他已經決定出兵交州,為朝廷平叛。”


    “出兵交州?”趙溫吃了一驚,有些急了。“交州安定,何來叛兵?刺史又是車騎將軍故主朱太尉之子,他怎麽能……”


    郭嘉抬起手,打斷了趙溫。“趙公,年前我們就收到消息,交州刺史朱符被叛夷所殺,交州已經亂了。說實話,這件事我們也覺得很奇怪,這時機也太巧了,背後似乎有人做了手腳,趙公在長安時,可曾聽到什麽消息?”


    趙溫盯著郭嘉看了半天,將信將疑。“你不是說……是幽州出事了麽,怎麽又變成了交州?”


    “幽州是出事了,交州也出事了。”


    “當真?”


    郭嘉沒有再說,轉身取出兩份密報,推到趙溫麵前。趙溫一看那兩份秘報,心裏便有些慌了。他拿起一起,展開看了一眼,是交州來的,報文很簡單,就是幾個字,交州夷兵叛亂,朱符率兵前往平叛,結果遇襲身亡。趙溫心跳加速,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連手指都有些發抖。他強作鎮靜,拿起另一份密報,展開看了一眼,頓時覺得眼前直冒金星,冷汗涔涔。


    一南一北同時出事,這是上蒼拋棄大漢的征兆嗎?尤其是幽州,劉和、公孫瓚同歸於盡,幽州世家損失慘重,誰還能擋住袁譚侵吞幽州的腳步?如此一來,不僅逼袁譚俯首的機會喪失,朝廷又丟了一個出精兵之地,如斷一臂,而且是象征著武力的那一臂,還拿什麽和孫策抗衡?


    趙溫自責不已。這麽重要的消息,孫策年前就知道了,他卻因為一時意氣直到現在才知道,耽誤了整整半個月。也不知道朝廷現在收到消息沒有,又將如何應對。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朝廷根本無力顧及交州,也攔不住孫堅去交州。孫堅久經沙場,又有孫策為後盾,奪取交州要容易得多。他所欠缺的隻有一件:朝廷的詔書。郭嘉特地提及此事,莫非是要將交州也納入孫策的控製範圍?


    趙溫腦子有些亂,不敢輕易表態,隻能一杯接一杯的喝茶。郭嘉也不著急,殷勤地為趙溫添茶。趙溫喝多了,有些內急。郭嘉打開艙門,示意站在門外的趙範扶趙溫如廁。趙溫解了手,又在艙裏坐了好一陣子才慢慢冷靜下來,反複權衡了一番,又回到郭嘉的麵前。


    “原本談的是五州,現在又增加一個交州,實在不是我能決定的。我可以向朝廷匯報,但在此之前,我想知道孫將軍的條件。”


    郭嘉早有準備,將新斟的茶推到趙溫麵前。“趙公,剛才我們說過,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想法,這是人之常情,即使父子之間也在所難免。君子和而不同,大可求同存異,不必殺得屍橫遍野,血流成河。車騎將軍感激先帝知遇之恩,願以漢臣而終此身,鎮北將軍體諒乃父之心,所以想請朝廷下詔托付交州。如果朝廷願意玉成,孫將軍願投桃報李,助朝廷平定涼州。”


    “平定涼州?”趙溫猶豫不定。“孫將軍要出兵涼州嗎?”


    郭嘉笑笑。“趙公不必多想,你隻要回報朝廷就行,朝廷一看就會明白。”


    趙溫有些窘迫,卻不好再問。“還有呢?”


    “趙公也看到了,孫將軍身邊不缺美人,之所以接受長公主的婚約隻是想給朝廷一絲體麵,效堯舜故事,莫使劉氏不能血食,使百姓免受刀兵之苦。說實話,這是楊公父子懇求所致,並非孫將軍本意,但孫將軍從諫如流,接受了這個建議,這才與朝廷聯姻。如果朝廷以為孫將軍力不能製,隻能退而求其次,那就大錯特錯了,誤人誤己。”


    趙溫眉頭緊蹙。他就算反應再慢也聽得懂郭嘉言語中的威脅。不過他又不得不承認,聯姻對孫策來說意義有限,對朝廷來說更重要。孫策願意助朝廷平定涼州,這句話究竟是什麽意思?


    “觀祭酒之意,孫將軍心意已決?”


    “當然。”郭嘉點點頭。


    “能否請祭酒明示?”


    郭嘉轉身取出一頁紙,放在案上,推到趙溫麵前。趙溫沒有接,隻是看了一眼,眉梢便不由自主的抽了抽。郭嘉也不看他,低下頭,吹了吹茶沫,淺淺的呷了一口。


    “這三條是底線。答應了這三條,我們繼續談,否則就不用浪費口舌了,不如飲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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