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乾隻帶了一個侍從,單騎來到張敞的大營,報名求見。


    守營的都尉隔著營門打量了他一會兒,派人去中軍通傳。時間不長,張敞趕到,讓人打開營門,隔著營壕對孫乾大聲說道:“公祐兄,如果你是來勸降的,就不必多費口舌了。我雖然不是孫將軍的對手,但遼東王待我不薄,我的家人都在襄平,於情於理,我都不能背棄遼東王,隻能勉為其難,與孫將軍糾纏,等待遼東王的增援了。”


    孫乾微微一笑,心中明鏡也似。張敞這些話不是說給他聽的,而是說給身邊的將士聽的。畢竟隻是司馬,不是主將,那些將領是因為形勢危急,暫時聽他調遣,如果他要投降,其他人未必肯聽他的,萬一起了衝突,他弄不好立刻會送命。


    “仲仁兄是忠義之士,我早就仰慕,不敢以巧言汙仲仁兄清名。我今天來,隻是通報一個消息。”孫乾拱拱手,不慌不忙地說道,仿佛麵對不是數百疑懼不安的遼東軍將士,隻是一群鄉黨。他從懷裏掏出一個印囊,扔過營壕。“昨天夜裏,公孫桓率部襲擊我軍,已經被我軍擊敗,臨陣戰歿,麾下五千步騎損失大半。”


    張敞大驚,撿起印囊,打開一看,果然是公孫桓的印信。他驚得半晌無語。孫策昨天剛剛臨陣斬殺公孫模,夜裏又擊敗公孫桓,而且都是臨陣斬將,這簡直是勢如破竹,無人能擋啊。麵對這樣的對手,如何能敵?


    孫乾的聲音很響亮,而且吐字清晰,張敞身後的將士都聽得清清楚楚,震驚不亞於張敞。他們沒有見過孫策的威風,卻知道公孫模、公孫桓都是公孫度的族人,遼東重將,在一日之內接連戰敗被殺,實在過於駭人。


    孫乾等了一會,讓張敞勉強平靜下來,又大聲問道:“仲仁兄,公孫度舉兵以來,號稱戰無不勝,這次卻不勝而走,你不覺得奇怪嗎?我想,他給你的軍令中大概沒有提及遝氏城下的戰況吧?”


    張敞默不作聲,既不發問,也不承認。


    孫乾便把公孫度在遝氏城與孫策大戰兩日,連敗七陣,公孫安授首,折損三校尉、七都尉,軍侯、都伯十餘人,損失將士近萬的事情說了一遍。他說得很詳細,連那些陣亡的將領名字、營號都說得清清楚楚,無可辯駁,聽得張敞和他身後的將士驚駭不已。


    公孫度率領的步卒是遼東最精銳的步卒,也擋不住孫策的進攻,他們又有什麽機會可言?公孫度起兵以來,戰無不勝,這次遇到孫策卻是一戰也不能勝,無論是步卒還是騎士,都是一觸即潰,雙方實力差距太大了。若非知道公孫度的確已經退兵,他們根本不會相信孫乾的說辭。現在公孫模、公孫桓的慘敗就在眼前,他們不得不認真考慮孫乾所言的真實性。


    張敞沉默了良久,拱拱手。“公祐兄,請入營說話。”


    孫乾欣然從命,隨張敞入營。張敞陪著孫乾往裏走,同時派人擊鼓聚將,他故意走得很慢,走到中軍大帳門口的時候,諸將也陸續趕到。這些人有不少認識孫乾,見孫乾在此,而張敞又神情凝重,便大致猜到了可能是什麽事,當時便有人發怒,甚至拔出了戰刀,宣稱自己絕不背叛公孫度,要與孫策血戰到底。


    張敞也不說話,看著他們表演,等他們都說完了,這才取出公孫桓的印信,讓諸將傳看。諸將愕然。他們都知道公孫桓,那可是不亞於公孫模的大將,統領的是公孫度身邊的親衛騎,實力猶在昨日戰敗的騎士之上,怎麽也死了?


    孫乾把剛才說過的話再說了一遍,最後環視諸將,問了兩個問題:你們認為公孫度是吳侯的對手嗎,誰才是遼東真正的統治者?就算公孫度暫時逃過一劫,返回襄平,你們能擊敗吳侯,立下戰功,以贖公孫模陣亡之罪嗎?


    大帳內鴉雀無聲。孫乾的兩個問題問到了他們最擔心的事:從長遠看,雙方實力差距明顯,公孫度肯定不是孫策的對手,敗亡是遲早的事。為一個必敗的人賣命,值不值?從近期看,就算他們不背棄公孫度,公孫度也不會放過他們。公孫度性格狠厲,公孫模陣亡,他肯定要追究責任,尤其是昨日參戰的騎兵將領,臨陣脫逃,依軍法輕則罷免,重則斬首。擊敗孫策,將功贖罪?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最後,孫乾提出一個選擇題:你們是願意支持公孫度,家破人亡?還是願意支持吳侯,建功立業?


    答案不言自明。眾將互相看了一會兒之後,紛紛起身施禮,願聽吳侯將令,把剛才要為公孫度奮戰到底的誓言拋諸腦後。


    看著這些前倨後恭的遼東將領,孫乾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快意。背後有強悍的武力支撐,效果就是不一樣。兩個月前,這些遼東人可沒有這麽客氣,果然是邊鄙之人,信服武力而不知仁義,不打不乖。


    ——


    公孫度站在山坡之上,看著跋涉前進的步騎,濃眉緊皺。


    身後不遠處,江東軍的戰旗若隱若現,戰鼓聲隱約可聞,沈友的人馬又追上來了,不知道這次是淩操還是嚴白虎,又或者是那個叫周泰的少年。


    公孫度後悔莫及。早知道這些江東蠻子這麽擅長走山路,他絕不會取道丘陵,簡直是挖坑埋自己。這裏根本沒有大路,每前進一步都很艱難,有的地方甚至要開路。江東軍追得又緊,他留下斷後的人馬接連被擊潰,傷亡雖然不大,對士氣的影響卻非常嚴重,有不少士卒戰敗之後就沒回來,不知道去了哪兒,也許投降了,也許躲到山裏去了。


    再這麽下去,他擔心能走出大山的人有沒有一半。


    公孫度臉色陰沉,一言不發,卻掩飾不住心中的失落。這幾年南征北討,他從來沒有遇到這麽大的困難,而且一錯再錯,意外一個接著一個,已經無法回頭。


    孫策縱橫中原無敵手,果然不是虛言,袁紹敗得不冤。


    想到這一點,他心裏就有些說不出的憤懣。孫策是江東寒門,論出身還不如我呢,為什麽孫策在幾年之間就能創下如此基業,我卻被孫策打得不能還手?這幾年在遼東無敵,原本還覺得天下大亂,自己有機會割據一方,甚至可以逐鹿中原,現在看來不過是坐井觀天罷了。


    “升濟,形勢堪憂啊。”許攸收回目光,打量著公孫度,毫不掩飾眼中的憐憫。接連數日的戰鬥,他已經清楚公孫度身邊這些所謂精銳的實力,別說不是孫策的對手,就連公孫瓚的部下都比他們強得多,也就仗著人多勢眾,欺負欺負高句麗、扶餘人,遇到真正的精銳立刻現了原形。


    公孫度沉默以對。他現在不想和許攸說話。許攸是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如果不是用了許攸的計策,他也不會落到這一步。可是這話他說不出口,計是許攸出的,決定卻是他做的,就連他自己也沒想到孫策的戰鬥力如此強悍,步卒正麵作戰,他根本不是孫策的對手,兩倍的兵力優勢都無法取勝。


    可惜現在知道已經遲了。他隻希望能撤出這片丘陵地,趕到汶縣,在開闊地與孫策再戰。孫策隻有不到兩千騎,他會發揮遼東軍騎兵的優勢,讓孫策知難而退,用實際戰績回應許攸對他的蔑視。


    許攸忽然扯了扯公孫度,向遠處指了指。公孫度抬頭看去,隻見一個士卒逆著隊伍走來。山路本來就狹窄,將士們牢騷滿腹,現在有人逆行,情緒更加激動,雖然沒有人喝斥,卻有意無意的扛擠,讓那人走得跌跌撞撞,非常艱難。


    公孫度一眼認出那是信使,心情突然忐忑起來。看這信使的神色,恐怕不是什麽好消息,難道公孫模那邊出了事?他迅速考慮了一下,又覺得應該沒什麽好擔憂的。公孫模有步卒近萬人,騎兵五千,就算正麵作戰,孫策也沒什麽。何況公孫模還有大營可守,孫策應該沒那麽容易得手。難道是公孫模不聽命令,出營迎戰了?如果真是這樣,那他就真的該死了。


    信使趕到麵前,雙手遞上一份軍報。一看軍報上的封泥,公孫度心裏就咯噔一下。


    封泥上是司馬張敞的印,不是公孫模的印。


    公孫度後脖頸直冒涼氣,連指尖都有些發麻。出現這種情況隻有一種可能:公孫模死了,營中無將,司馬張敞接管了指揮權。他連忙打開軍報,軍報內容很長,張敞詳細的敘述了公孫模出戰的經過,看到公孫模不帶步卒,隻率領騎兵迎戰孫策,公孫度便知不妙,氣得破口大罵。


    “豎子,竟敢違抗我軍令,著實該死!”


    許攸從公孫度手中接過軍報,迅速掃了一遍,臉色也陰了下來。公孫模戰死,大營堪憂,糧草很可能會落入孫策之手。如此一來,公孫度就算走出這片丘陵也無法補充糧草,空有數萬大軍也無濟於事。


    “你這幾個族人怎麽這麽沒用?一個比一個無能。”許攸忍不住罵道:“五千騎敗給孫策一千騎,你怎麽能讓這樣的人擔任大將?”


    公孫度勃然大怒,反唇相譏。“我的族人雖然無能,卻是力戰而死,你許子遠倒是智計過人,不也一樣敗給了孫策,葬送了袁本初的大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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