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詡勒住坐騎,戰馬剛剛停穩,站在門口的張繡就迎了上去,滿臉堆笑,拽住馬韁。


    “先生來得好快。”


    賈詡翻身跳下馬,快步向大門走去。“董府君和蔣典客呢?”


    “董府君去了函穀關,蔣典客……”張繡有些猶豫。賈詡看了過來,張繡頓時有些慌,脫口而出。“還沒起呢。”


    “還沒起?”賈詡停住腳步,看了看天色,搖搖頭。“他住哪個院?引我去。”


    “先生遠來辛苦,還是先到堂上就坐,我去請他來見。”


    “帶路!”


    見賈詡堅決,張繡不敢再說什麽,領著賈詡進了西院。穿過一條曲曲折折的走廊,來到一座小院前,還沒進門,就聽到嬉笑聲和水聲。賈詡皺了皺眉,卻不理會一臉苦笑的張繡,推門而入。


    一方不大的青石水池中,蔣幹與董青正麵對麵摟在一起,兩人身上的衣服都已經濕透了,肌膚清晰可辨。蔣幹湊在董青耳邊,不知道說了些什麽,董青正笑得花枝亂顫,峰巒迭起。聽到腳步,轉頭看見賈詡,董青嚇了一跳,尖叫一聲,連忙從蔣幹身上下來,蹲在水中,雙手環抱身體。


    “先……先生。”


    “先什麽生啊。”蔣幹靠在池邊,雙臂張開,衣服也不整理,昂揚的塵柄大喇喇的呈現在賈詡麵前,放肆張揚。“喂,賈文和,我也就罷了,青兒可是你的晚輩,你就這麽闖進來,不合適吧?”


    賈詡從一旁提起一件外衣,扔給董青,揮了揮手。董青尷尬不已,披上衣服,匆匆出去。賈詡在池邊坐下,上下打量了蔣幹兩眼,笑了一聲:“看你風流成性,還以為你本錢雄厚,原來不過如此。也就董青這孩子沒見過世麵,才被你騙了。”


    蔣幹哈哈大笑,勾勾手指。“不要吹牛,脫衣下水,讓我看看你賈文和的本錢有多雄厚。”


    賈詡的臉抽了抽。“你就不怕丟了吳王臉麵?”


    “吳王敢和董卓餘孽做朋友,多一個風流浪子做臣子又算得了什麽?”蔣幹從容自若,嘴角多了幾分嘲諷。“你不會是讀書讀傻了吧,裝什麽非禮勿視?你以為做了並州牧,並州人就把你當正人君子了?”


    賈詡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來。他站起身,背對著蔣幹。“我在堂上等你。”低著頭,快步出門。蔣幹撩起水,撇了撇嘴,叫道:“青兒,青兒……”


    董青從一旁的側門探出頭看了一圈,見賈詡走了,這才踮著腳尖走了過來,拖蔣幹出池。蔣幹卻不肯罷休,將董青攔腰抱住,不由分說地放倒在池邊,董青又羞又急,連聲叫罵,蔣幹卻越發有興致,大肆衝刺,逼得董青喘氣一片,也罵不出來了。


    賈詡站在中庭,聽到西院傳來的笑聲,臉色陰沉。他來回踱著步,一言不發。張繡站在一旁,連大氣都不敢喘。他知道賈詡心情很糟,他也知道蔣幹在故意氣賈詡,但這兩人究竟在鬥什麽,他不太清楚。


    讀書人的心思,他一向猜不準。叔叔讓他回來跟著賈詡,他就跟著賈詡。賈詡讓他來跟著蔣幹,他就跟著蔣幹。蔣幹讓他去殺人,他就殺人。其他的,他不想問,也弄不懂。


    “子文,去準備些茶水,我趕了一天路,渴了。”賈詡說道:“再讓人準備些清水,我要洗個臉。”


    張繡如釋重負,連忙去了。賈詡暗自歎了一口氣。他來到堂上,顧自入座,說不出的疲憊。不僅是連續趕了兩天路的勞累,更是無人可用的累。


    蔣幹眼睛很毒,一針見血。他這個並州牧就是孤家寡人,除了李儒可以商量事情之外,沒有一個真正能用的部屬。並州人不理他,涼州人上陣衝鋒沒問題,這些動腦子、鬥心眼的事不在行。董越父子被蔣幹玩弄於股掌之上,張繡也被蔣幹指使得團團轉,根本不是蔣幹的對手。


    如果不是董越對他還有幾分敬畏之心,還知道涼州人要抱團,隻怕已經被蔣幹忽悠得出兵洛陽了。


    過了一會兒,張繡帶著幾個奴婢,端著清水、布巾等物進來,服侍賈詡洗漱,又奉上茶。賈詡洗漱幹淨,呷了一口茶,示意張繡過來,問了幾句他的近況。張繡不敢隱瞞,將到弘農之後的經曆一五一十的說給賈詡聽。


    得知蔣幹帶著張繡截殺袁譚的使者,截獲了報捷文書,賈詡眉頭微皺,仔細問了幾句,張繡卻說不上太多。他當時隻管殺人,截獲文書之後就給蔣幹,開始幾次都沒截到真正的文書,後來審訊俘虜,才知道真正的使者什麽樣。至於文書裏究竟寫了什麽,隻有蔣幹知道。


    賈詡沒有再問。他靜靜地等著。蔣幹遲遲未來,張繡要去請,他也不讓,一個人在堂上坐著。


    一個時辰過後,蔣幹才敞著懷,甩著兩隻大袖進來,他披散著頭發,看起來像是剛洗完澡,身上還有皂角的味道。上了堂,他掃了賈詡一眼,在賈詡對麵坐下。


    “這麽急著來,有什麽事嗎?”


    賈詡抬起眼皮。“洛陽的戰事如何?”


    蔣幹無聲地一笑。“洛陽丟了,魯子敬已經退守伊闕關,這是兩天前的消息,現在不知道還在不在伊闕關,退守梁縣也說不定。”


    “還需要我們出兵嗎?”


    “無所謂啦。”蔣幹攤攤手。“你自己決定好了,我不能越俎代庖。”


    賈詡咧了咧嘴。“這才像你蔣典客。”


    蔣幹本不想接他的話頭,可是看賈詡一副居高臨下的神情,又忍不住說道:“你想說什麽就說,不要故弄玄虛。我有什麽失職之處,還請你賈牧不吝指教。”


    “既然是典客,就好好做個典客。”賈詡端起茶杯,淺淺的呷了一口。“蔣子翼,你不是軍師,就不要勉強自己。吳王安排你駐河東、弘農,就是維持聯盟,而不是由你來決定我們該什麽時候出擊,或者是否出擊。恕我直言,我相信吳王寧願將這個決定權留在我的手裏,而不是交給你。”


    蔣幹眉心微蹙,斜睨了賈詡片刻,有點明白了賈詡的意思。楊修到長安之後,他就專門負責與賈詡等人的聯絡,常駐弘農、河東。得知荀衍進兵河內,他就預計到袁譚有可能從河內進攻河南,一直希望賈詡能夠出兵助陣,但賈詡一直沒有給他準信,一拖就是半年,直到現在。不僅如此,賈詡還讓從涼州趕來的張繡趕到弘農,說是保護他的安全,實際上監視他行動。


    他當然不會在乎張繡,用了幾個小手段就將張繡真的變成了他的親衛,還說動董越屯兵函穀關,從側麵威脅袁譚。但董越很聽賈詡的話,賈詡沒有命令,董越堅決不肯踏入洛陽戰場一步,一直演變到目前的局麵。魯肅放棄了洛陽,退守伊闕關。


    可是賈詡的意思卻說這正是他希望的結果,堅持當初沒有按他的要求出兵是正確的。他當然不願意承認,但他卻隱隱的意識到,賈詡說的可能是對的,不出兵比出兵更好。袁譚的處境就是最好的證明。他現在進退兩難,既不能進攻伊闕關,又不能放棄洛陽,隻能僵持著。


    但是他怎麽知道這不是賈詡在調侃他?


    見蔣幹神色狐疑,賈詡放下茶杯,又問了一句:“你覺得袁譚能攻取伊闕關,甚至進入南陽嗎?”


    蔣幹冷笑一聲,不屑一顧。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那你是希望袁譚留在洛陽,還是退回河內?”


    “他會退嗎?”


    “如果我們出兵,他焉能不退?”


    蔣幹沉默不語。


    賈詡接著說道:“對我們來說,袁譚留在洛陽,我毋須擔心,就算他進攻弘農,我們也有足夠的反應時間。可是他如果退回河內,那我就不能不防,他向西可以越中條入河東,向北可以經天井入上黨。不管是哪個方向,我都不得不迎戰。你覺得河東和上黨的世家會支持他還是支持我?”


    蔣幹明白了。嘴上不肯認,心裏卻一清二楚。袁譚不怕賈詡、董越出兵,他正等著他們出兵,好找理由退出河南,進入弘農或者河東、上黨。占據河內之後,他可以四麵出擊,對賈詡等人形成了全麵壓力。他在給朝廷的報捷文書中要求賈詡、董越出兵助陣,就有拖他們入局的意圖。賈詡早就看破了這一點,堅持不給袁譚這個機會。對賈詡而言,袁譚滯留洛陽才是最好的選擇,哪怕多留一天都是好的。


    “你早就知道魯子敬會放棄洛陽,退守伊闕?”


    賈詡冷笑一聲,語帶嘲諷。“洛陽是舊京,而且是已經荒殘的舊京,四麵受敵的舊京,所有的意義隻在於天下之中,可以四麵出擊。吳王的實力尚不足以平定天下,占據這個兵家之地意義不大,據之亦可,棄之亦可。對吳王而言,如果袁譚占據洛陽,因此封王,天下又多一個異姓王分謗,遠遠比占據洛陽有意義。這一點,魯子敬明白,辛佐治也明白,隻有你蔣子翼不明白,上竄下跳,仿佛我不出兵,吳王就會被袁譚擊敗似的。你也不想想,吳王退出洛陽,我還能獨存嗎?”


    蔣幹盯著賈詡瞅了半天,忽然笑了,帶著幾分說不出的得意。“賈文和,沒想到你這屬烏龜的也有如此失態的時候啊,真是不容易啊。”


    賈詡愣了片刻,一聲歎息。“交友不慎,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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