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策將手中的軍報遞給諸葛亮,拍拍他的肩膀。“看看,待會兒回複,看看你這半年可有進益。”


    “喏。”諸葛亮朗聲應道,雙手接過軍報,手指有些發麻,白晳的麵龐也有些微微泛紅。


    “去吧,讓威公領著你四處轉轉,紫金山的風光還是不錯的。”


    “喏。”諸葛亮再次躬身施禮,捧著軍報退下,與楊儀向一旁去了。楊儀領著諸葛亮向前,一邊走一邊偷眼看諸葛亮,眼角全是笑意。他在一旁聽得清楚,吳王對諸葛亮期待甚高,不在陸議之下。作為諸葛亮的好友,他當然為諸葛亮高興。


    兩人走得遠了些,楊儀回頭看看,見孫策站在原處,王後袁衡、夫人甄宓從後麵趕了上來,有說有笑,一時半會怕是不會再往前走,才放慢了腳步。他忍不住問道:“孔明兄,我有一事不明,能否請教?”


    諸葛亮正自激動,聽得楊儀此言,不禁笑道:“白晝見流星之事?”


    “是啊,這流星也是星,不應該是晚上才能看到的麽,怎麽會……”


    諸葛亮笑笑。“威公,你見過日食嗎?”


    “見過,初平四年、五年都有日食,我當時可嚇壞了,躲在屋裏不敢出來。”


    “你應該出來的。”諸葛亮笑得更加開心。日食是災異,連天子都要罷朝齋戒,不能理政,普通人對日食更是避之不及,就算不躲在屋裏,也很少有人敢抬頭看天。若非遇到孫策這麽一個不信天命的明主,他和楊儀差不多。可是現在不同了,初平五年日食,他們幾個軍謀都被孫策叫到屋外,親眼目睹了日食時的天空,雖然不像夜晚一樣漆黑,卻能清晰的看到星空,星星的位置和夜裏的星空沒什麽區別。


    這足以說明,大白天也是有星星的,隻不過被陽光所掩而已。


    聽諸葛亮說完,楊儀目瞪口呆。他在孫策身邊也有好幾年了,卻沒聽人說起這件事。想來是孫策身邊的人已經習以為常,不覺得這是什麽有意思的談資,隻有他這個後來者才會一無所知。


    見楊儀尷尬,諸葛亮問道:“你在大王身邊,隨大王去聽過徐大師開講嗎?”


    “聽過一次講算術的,其他的沒什麽興趣。”楊儀不以為然。“我總覺得這徐大師有些沽名釣譽,還有那個趙嬰,若說研究一些算術還可以理解,居然癡心妄想,要用形術演算日月經行軌跡,實在是……”他忽然想起諸葛亮與徐嶽有舊,不好意思再說,訕訕地閉上了嘴巴。


    “你啊,過於重術,非為學正道。威公,大王重術而不輕道,更以術證道,你可千萬別想差了。”他回頭看看,又壓低聲音笑道:“你以為徐公河二千石的俸祿是好拿的?”


    楊儀想起徐嶽那一頭白發,也忍不住笑了。諸葛亮說得對,吳王不喜歡書生,不養閑人,既然他肯花二千石的俸祿養著徐嶽,自然是徐嶽有用,隻是自己沒看出來而已。


    趁著楊儀出神,諸葛亮將手中的軍報看了一遍,看到陸議奔襲陳留那一段,心中一動,隨即感到一絲溫暖。孫策已經估計到他看到這一段會有競勝之心,所以才會和他說那些話,讓他正視雙方長短,不爭一時之意氣。平心而論,陸議此舉的確有些匪夷所思,即使是事後複盤,他還是覺得太過冒險。設身處地,他絕對不會這麽做。


    諸葛亮收起軍報,反複思考。孫策說待會兒要考他,自然不會希望他敷衍了事。可孫策又讓楊儀領著他看看風景,這是什麽意思?他一時想不明白,反複分析,忽然想起孫策那兩句似詩非詩的句子,突然眼前一亮,閉塞不通的思路突然打開了一條縫,透出些亮光來。


    不畏浮雲遮望眼,風物長宜放眼量。吳王雖然認可陸議此戰用兵巧妙,但是從長遠來看,其實並非必要。滿寵身後有二十萬郡兵可用,就算陸議按兵不動,滿寵與董昭僵持下去,就算損失大一些也能隨時補充,戰局不至於惡化,反倒可以借此機會以戰代練。時間一長,董昭必敗無疑。


    陸議襲擊成功,是他的天才,是他一個人的成功。可若是滿寵練兵有成,收獲的卻不僅僅是他自己,還有經過戰場曆練的數千精銳,這些人將來都是豫州的中堅力量。兩相比較,孫策可能更希望後者。


    諸葛亮隨即由豫州想到了荊州。在沒有把握必勝的形勢下,孫策自然不願意倉促攻取益州,他更希望通過這次戰事看看甘寧能否勝任水師都督,看看他能否妥善的做好荊州戰區的後勤補給運籌,這才是孫策對他的考驗。將相分離,陸議從軍,將來的目標是太尉、大將軍。他從政,將來的目標是大司農、司徒,企圖在戰場上建功反而偏離了正道,舍本求末。


    諸葛亮一聲輕歎,既慚且愧。


    ——


    孫策雖然離諸葛亮比較遠,聽不到他們說話,但他從諸葛亮的身形上感受到了諸葛亮的心境。他也相信諸葛亮足夠聰明,能夠理解他的一片苦心。


    隻要他不鑽牛角尖,不追求完美,他比陸議更適合做大管家。


    “孔明什麽時候走?”甄宓笑眯眯地問道。


    “怎麽,有事?”孫策反問道:“你姊姊被他兄長欺負了,你要為你姊姊出氣?”


    “哪有。”甄宓皺皺鼻子,哼了一聲。“我姊姊、姊夫好得很,才不會有這樣的事。我是說,剛才你們這一路走過來,被他迷住的少女太多,我們煩不勝煩,希望他快點走,至少下次不要與大王一起出遊。”


    孫策莞爾。“那有沒有被我迷住的?”


    “有啊,比如……”甄宓拖長了聲音,看向袁衡,眼中帶著狡黠的笑意。袁衡淡淡地笑道:“甄夫人,我有一句話記不清楚了,能否請甄夫人提醒一二。《左傳》中‘求名而不得’後麵一句是什麽來著?”


    “唉喲,王後,你這麽說,妾如何承受得起。”甄宓掩著嘴笑了起來。


    孫策沒心思理會女人間的小心機。甄宓再鬼馬精靈也不是袁氏姊妹的對手。袁氏四世三公,見過的世麵,對政治的理解,絕非甄宓能夠匹敵,袁權、袁衡又都是聰明女子,如今王後之位穩固,自然不懼任何人的挑戰,大可從容應付,綿裏藏針的回一句就能讓甄宓吃不了兜著走。


    這也是他堅定的立袁衡為後的原因。要想後宮安定,沒有比立袁衡為後更穩妥的辦法。就算他將黃月英或者其他人立為王後,她們的手段也不足以應付袁氏姊妹,遲早會一團糟。


    孫策向前走去,袁衡跟了上來,甄宓吃了癟,有些悻悻的停在原處,等後麵的人上來。孫策聽得身邊的腳步聲,放慢腳步,等袁衡跟上。“下一句是什麽,我也不太清楚。”


    袁衡抿嘴而笑。“大王覺得臣妾做得過了?”


    “王後何出此言?”


    “別的書大王也許不熟,《左傳》卻是一直研習的,焉能不知?”


    孫策愣了一下。他是經常讀《左傳》——孫策本尊學問有限,生前讀得最好的書就是《左傳》——不過他隻看史事,不記章句,一時還真想不起“求名而不得”後麵是什麽。


    見孫策茫然,袁衡雖然有些意外,卻還是說出了答案。“欲蓋而名章。”


    孫策啞然失笑,輕輕拍了一下額頭。“沒錯,沒錯,欲蓋而名章,就是這一句,一直在嘴邊上,卻怎麽也想不起來。”說著話,正走到一處山坡,眼前開闊,一覽無餘,遠處青山隱隱,綠水逶迤,田野中大片大片的冬麥像是一塊塊新織就的地毯。山路上人影綽綽,身著春衫的人們三三兩兩,有扶杖而行的老者,也有輕快如小鹿的少年,有高談闊論的書生,有健步如飛的武士,生機勃勃,其樂融融,感覺不到一絲戰爭的氣息。


    看著眼前的一切,想著一心想和他拚命而不得的天子、袁譚之流,孫策心中快慰之極。唉,想想真是開心啊,你們隻知道中原,卻不知道未來的關鍵在江南。如今江南屯田初見成效,宿麥的推廣也基本鋪開,幾年之後,糧食產量就能翻一番,丘陵種茶收獲在即,大批大批的茶運出去,換來黃金、戰馬,你們就算取了中原又能如何?我讓你三招,一樣能輕鬆勝你。


    若不是想讓你們做磨刀石,鍛煉隊伍,培養人才,滅你們易如反掌。


    孫策怡然自得,脫口而出。“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好句。”袁衡歪著頭,思索片刻。“隻是這‘風景舊曾諳’作何解?大王身在江南,又何來‘憶江南’之言?”不待孫策回答,她又若有所思,眨眨眼睛笑道。“哦,臣妾明白了,大王心係疆場,身雖在江南,心卻到了河北,是嗎?”


    孫策愕然,隨即放聲大笑。他挽起袁衡的手,輕輕撫了撫。“得妻如此,夫複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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