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晃著袁譚的奏疏,幾次張口欲言,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最後化作一聲苦笑。


    “這巨型拋石機究竟是什麽神器,居然能在三百步外擊破城門?”


    劉曄不安的挪了挪身體,強作鎮靜。“就是拋石機,隻不過更大,射得更遠而已。”他抬起眼皮瞅了天子一眼,本想安慰天子兩句,可是一看天子的眼神,又覺得沒什麽必要了。天子已經成年,早就過了要人哄的年紀了。說這些寬心的話沒用,能拿出解決問題的辦法才有意義。


    “陛下,凡事有利有弊,巨型拋石機能攻城,卻不良於行,在野戰中作用有限。即使是攻城,也需要大量步卒結陣保護,並非不可擊敗。”


    天子點了點頭,神情鬆馳了些。“是啊,可惜劉備被太史慈牽製,不能南下,否則數萬精騎突陣,還是有機會取勝的。子揚,甘寧去了青州,我們留在冀州也沒什麽意義了,是去草原上走一回,還是回關中?”


    “太史慈隻有萬騎,劉備能對付,陛下去了也沒用,太史慈若是退回遼東,陛下總不能追到遼東。”


    天子再次沉默。劉曄說得沒錯,卻不完全。真去了草原,與太史慈對陣,他這一萬精騎未必是太史慈的對手。朝廷錢糧有限,這一萬精騎就是他最後的利刃,如果在草原上受挫,得不償失。眼下最好的戰場是青州,沈友、徐琨騎兵有限,如果他率騎兵助陣,未必不能擊敗沈友、徐琨。


    但青州世家被清洗,分到了土地的百姓堅守城池,他們又造不出能破城門的拋石機,就算騎兵到了青州也無法破城,況且袁譚也沒有足夠的糧賦供應他們,所以才沒有正式邀他參戰。


    說一千,道一萬,還是窮。荷包不足,不敢冒險,事事都要精打細算,耐心的等待戰機。否則就像董昭,雖然他擊敗了紀靈,斬首數千,卻沒什麽實際意義。紀靈很快就補充了兵力,兗州的形勢依然危急。要想扭轉形勢,他需要的不僅是勝利,而是一個能真正改變雙方處境的勝利,一個能擊中孫策要害,並讓朝廷得到收益的勝利。


    南陽就是這樣的一個目標。


    這是最後的機會,風險也極大,一旦失手,他就不會再有第二次機會。天子將這個計劃作為一個秘密,很少提及,生怕身邊有孫策的細作,將消息傳了出去,讓孫策有所準備,那他就真的什麽機會也沒有了。


    天子站起身來,來回踱了兩步。“子揚,向袁譚討要巨型拋石機的資料,我們將來也許用得上。另外告訴他,如果他能提供糧秣,我們可以去青州,助他一臂之力,拿下青州,也由他節製。”


    “唯。”劉曄躬身領命,起身出去了。


    天子站了片刻,命人更衣,洗了臉,又整理了一下頭發,這才出了門,由偏門出了正院,沿著一條窄窄的巷子向北走了百餘步,來到西北角的小院。這個小院很僻靜,除了站在門口的幾個虎賁郎,幾乎看不到人影。天子進了院子,廊下倚柱而立的史阿迎了上來。


    “陛下。”


    “令君可好?”


    “挺好的。”史阿回頭看了一下樓上,臉色有些猶豫。


    “你怎麽在樓下?”


    “令君要讀書思考,不讓我們打擾他。陛下放心,我能聽到他的動靜,不會有意外的。”


    天子哼了一聲,沉聲道:“能有什麽意外?”


    史阿一怔,知道自己說錯話了,連忙跪倒在地,叩頭請罪。天子也沒理他,舉步上了樓。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踩得很穩,來到二樓時,臉色已經恢複正常,平靜無波。他走到門前,抬起手,正準備敲門,門開了,露出荀彧略顯蒼白的臉。


    “陛下。”荀彧躬身下拜。


    “令君免禮。”天子及時伸出手,托住荀彧,臉上露出溫和而不失親近的笑容。“令君還適應這裏的氣候嗎?”


    “多謝陛下關心。臣雖沒來過河間,卻在鄴城住了幾年,也算喝過冀州水。”


    荀彧淡淡地說著,將天子讓到屋裏。屋裏陳設很簡單,一床一案一幾,幾上擺著幾本書,其中一本打開了,上麵有朱筆寫的批注。天子入座時掃了一眼,立刻認出這是孫策遊鬱洲山的詩集,而荀彧看的這首正是孫策所作的短歌。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吳王此句很是大氣。”


    “站得高,看得遠,自然大氣。”


    “鬱洲山也不算高啊。”天子開了一句玩笑。“也許是因為四周是海,所以眼界特別開闊,自以為高?”


    荀彧有些詫異,撫著胡須,沉吟片刻,也笑了。“陛下於詩終究還是隔了一層,不通。這是臣等失職,未能盡展陛下天份。”


    天子笑笑。“是啊,說文論藝,我的確不如先帝,就是比起姊姊來也是弱了不少,將來見了先帝怕是要被先帝批評的。不過事有緩急,在中興這個重任麵前,我也顧不得那麽多了。令君,你說呢?”


    荀彧臉上的笑容淡了幾分,默默地點點頭。“陛下的辛苦,臣全看得眼裏,隻是自恨能力、眼光都有限,不能為陛下分憂。將來若是先帝怪罪,臣自當先受罰,不使陛下獨任。”


    “令君過謙了。若非令君建策遷都長安,我豈能堅持到今天,又怎麽會有與吳王一較高下的機會。”


    荀彧垂著眼皮,沉默不應。天子來訪,自然是有事征詢,但天子的意思也很明顯,讓他退卻是不可能的,他選擇了進,哪怕前麵是萬丈深淵。他理解天子的心情,大漢四百年的基業總不能輕易送人,隻要有一絲機會,天子都不會放棄。


    盡管在他看來,那一線機會隻是看起來有而已。


    見荀彧不說話,天子很失望,卻還是不死心,又向前挪了挪,膝蓋與荀彧的膝蓋相抵,他輕輕地拽了拽荀彧的袖子,懇求道:“請令君助我一臂之力。”


    荀彧抬起眼皮,看著神情懇切,還有些怯怯的天子,想起了當初天子在他麵前受教,專心聽講的情景,不由得心中一軟,一聲輕歎。“陛下,最近形勢如何?”


    天子鬆了一口氣,如釋重負。荀彧終究還是心疼他的,沒有棄他於不顧。有荀彧幫助謀劃,他就有信心多了。劉曄謀略出眾,但獨木難支,且在眼界上終究欠荀彧一籌,讓他參謀軍事,臨機應變沒問題,涉及到大局,總覺得有一些力不從心。這可能和他的經曆有關,也是性格使然,比起荀彧,劉曄的性子未免著急了些。


    天子沒有帶任何資料,但他卻將這幾個月來的事情一件一件的說得清清楚楚,即使有些事並沒有得到確切的消息,他也能推理得合情合理,時有洞見。荀彧聽了,既欣慰又難受。論天資,論勤奮,天子堪稱明主,若不是遇到孫策這樣的對手,中興未必不可能。他運氣太差了,遇到了孫策這樣奇才,再努力也沒什麽意義,隻會讓他更絕望。


    聽天子說完,荀彧沉默了片刻,突然說道:“陛下,你向後退一退。”


    天子不明所以,卻還是向後挪了挪。


    荀彧又道:“你打我一拳,盡全力。”


    天子吃一驚,連忙說道:“令君,我豈敢對令君無禮……”


    “無妨。”荀彧一邊說,一邊向後靠了靠。天子見狀,眉頭微蹙,看了看自己的拳頭,若有所思。“令君的意思是說,孫策已是強弩之末?”


    見天子已經領悟了他的意思,荀彧很欣慰,但欣慰一閃而過,剩下的卻是濃濃的悲哀。天子再聰明又如何,他終究還是不敵孫策。雖然他們年齡相差不大,但孫策卻有著同齡人望塵莫及的眼界和智慧,即使天子也無法與之比肩。


    “不是強弩之末,而是鞭長莫及,雖然這隻是暫時的,用不了多久,他手裏的這根鞭子就會變得長,長到足以鞭笞天下。陛下,強弩之末,勢不能穿魯縞,可是孫策造出的巨型拋石機卻能在三百步外洞穿城門了。假以時日,焉知他不能造出射程更遠,威力更大,足以擊破城牆的拋石機?”


    天子倒吸了一口涼氣,瞪大了眼睛。“攻破城牆的拋石機?令君是說,現在的巨型拋石機還可以變得更大?”


    荀彧搖了搖頭。“陛下,拋石機隻是一個例子,也許孫策造不出能擊破城牆的拋石機,但他卻會越來越強,強到讓所有的對手都望塵莫及。為何?因為他有越來越多的工匠,通曉文字的工匠。造海船,建拋石機的是誰?黃氏父女、張奮,他們都是自學成才,隻是對木學有興趣,幸得其遇,有了發揮的機會,就像幾顆種子恰好落在了肥沃的土壤裏,長成了大樹。現在孫策辦木學堂,那就是有意種樹,他收獲的不是幾根樹,而是一整片樹林。將來他擁有的不是一個兩個黃氏父女、張奮,而是百個、千個,你說,他有沒有可能造出擊破城牆的拋石機?”


    天子渾身冰涼,手腳發麻。他被荀彧描繪的情景嚇壞了。“這……這可怎麽辦?”


    “退,在他的鞭子抽到身上之前退。”


    天子的眼神漸漸冷了下來。“令君是說,我應該取賈詡中策,遠走西域蠻夷之地?”


    荀彧暗自歎了一口氣。天子太聰明,也太固執,想勸他退是不可能了。“陛下,你學過劍,應該知道如何以弱勝強,什麽時候反擊成功的機會最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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