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情合理?”荀彧用尾指撓了撓鼻翼,沉吟道:“如果……他不想講理,陛下奈何?”


    天子微怔,隨即說道:“那豈不是證明他滿口謊言,根本沒有為百姓著想之心?”


    “陛下能將詔書傳遍荊豫,讓兩州的百姓知道此事嗎?”


    天子臉上的笑容散去,絞著手指,沉默不語。荀彧說得對,別說在行軍途中,就算是在關中,他也沒有辦法將詔書印刷成報紙,並散發到荊豫兩州。一是他沒有快速印刷的技術,二是他沒有散布的渠道。靠細作慢慢傳播至少需要幾個月,還要冒著損失大量細作的風險,到了那時候,兗州早就易手了。


    打輿論戰,爭取中原民心,他連和孫策對陣的資格都沒有。


    荀彧心中不忍,又緩了語氣,說道:“陛下想以兗州換河南,收董昭之兵退守冀州,將兗州世家留給孫策,縛其手腳,不能說沒有用,可是陛下想過沒有,孫策為什麽不直接以大軍征服兗州,迫使兗州世家低頭,非要和他們講什麽條件?”


    “這不是……還沒攻下麽,若能弭兵,他可不戰而勝,想來……”


    在荀彧的注視下,天子的聲音越來越低,直到消失。他自嘲地笑了笑。“令君說得對,我現在的確沒什麽資格談判,或戰或和,皆不由我做主。”


    “臣並沒有說不能講和。”荀彧搖搖頭,伸手輕拍天子的手。“臣隻是說,想以河南換兗州不太可行。子揚此計重點在河南,不在舊都。得河南,守八關,進可東出兗州,南下南陽,退可屏護河內、河東,的確是好計,可是他能想到,孫策就想不到?退一步說,就算孫策同意,那也絕非幸事,隻會是他欲擒故縱,布好了陷阱等陛下往裏跳。”


    天子打了個激零,臉色有些難看,嘴唇動了動,卻什麽也沒說。他想起了徐榮。


    “弭兵是好計,河南也可以提,但是別抱什麽希望,隻當是討價還價吧。依臣看來,孫策可能也需要時間調整一下。他走得太快了,現在也許有點亂,能慢一點也未嚐不可。”


    天子狐疑地打量著荀彧,不知道荀彧是安慰他還是真作如此想。荀彧看著天子,忽然笑了起來。“陛下,拔苗助長,過猶不及,孫策興工商,錢荒加劇,陛下應該有所知曉吧?”


    天子恍然,連連點頭。他收到關中傳來的消息,司徒掾劉巴設計,將長安城外建章宮裏的一些銅鳳銅鍾消融,鑄成小錢,到南陽購買物資。因為南陽貨多錢少,導致物價低,錢幣不足,明知這些小錢份量不足也爭相交易,讓劉巴占了不少便宜,居然暫時解決了關中的物資緊張。


    “劉巴通經濟,是個難得的人才。”


    “這種事可一不可再,逼急了孫策,就不僅僅是中山靖王的王陵被盜掘的事了。”荀彧幽幽地說道:“陛下,事有可為,有不可為,事關朝廷體麵,適可而止,可不能被世人笑話了。”


    天子訕訕地點了點頭,又問道:“那用足額的錢交易,總沒問題吧。”


    “這當然沒問題,不過也隻能救一時之急,時間長了,孫策總會找到解決辦法的。有王莽的大泉在前,他不是沒有辦法,隻是謹慎起見,以免留下後患罷了。”他頓了頓,又一聲輕歎。“陛下,孫策誌向高遠,又難得的自律,非常人可及。敗給他,陛下無須自責。”


    天子眼神閃爍,欲言又止。他隨即岔開了話題,和荀彧商量談判的使者。


    荀彧說道:“臣倒是有個建議,隻是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令君說的是誰?”


    “劉令君。”


    天子眉心微蹙,不置可否。荀彧笑笑。“陛下擔心他一去不返?”


    天子不置可否,看著荀彧。“朕有更合適的人選,隻是擔心車馬勞頓。”


    荀彧無奈地點點頭。“陛下若是覺得合適,臣可以走一趟。”


    天子也笑了,隻是有些勉強。“以令君的智慧,必能看出孫策的虛實。一晃幾年不見姊姊,我想她了,令君代我看看她。”


    ——


    時隔數月,紀靈卷土重來,形勢卻大不相同。


    他讓臧霸留守任城,自己率領孫觀、吳敦等人逼向昌邑,主力是新征召的一萬豫州兵和跟隨他多年的數千舊部。豫州兵雖然不如孫觀等人的部下經驗豐富,卻訓練有素,裝備精良。他們原本都是兗州人,家鄉就在山陽、任城之間,熟悉地形,又剛剛分到了土地,打完這一仗,他們就可以安居樂來,故而士氣高昂,紀律也遠比泰山賊嚴謹。指揮這樣的將士征戰,紀靈充滿信心。


    董昭收到消息,親率大軍出城迎戰,雙方再次在金鄉山西麓相遇,列陣而戰。紀靈背山列陣,雙方互有攻防,董昭悲哀的發現,這些新兵的戰鬥力遠超他的預計,要想取勝絕非易事。為了避免腹背受敵,昌邑有失,他迅速撤回城中,看著紀靈大張旗鼓地從昌邑城下經過,一箭未發。


    紀靈到達定陶,與朱桓等人見麵,再次向朱桓表示感謝。他能因禍得福,和朱桓有很大關係。紀靈到達之前,朱桓就和陸議商量過了相關的事宜,此刻見到紀靈,他非常客氣,不僅親自出迎,還設宴為紀靈接風,又對孫觀的英勇大加讚賞,解下佩刀,鄭重其事地贈與孫觀。


    孫觀受寵若驚,對朱桓的印象大好。


    賓主盡歡,談笑風生,酒對半酣,朱桓對紀靈說道,周瑜與黃忠聯手,打得曹操不敢出蜀一步,左右支絀;魯肅與呂範合作,長驅直入,取弘農,逼關中;不久前,沈友、徐琨與甘寧聯手,殺得青州血流成河,袁譚隔河相望,不敢越雷池一步。九督各擅其能,沒有弱手,如今我有二位都督和滿將軍相助,又得騎兵掠陣,豈能讓董昭占了便宜?


    一席話說得紀靈、呂範熱血沸騰,拍著胸脯發誓,一定通力合作,先取定陶,再攻昌邑,絕不讓其他幾位七位都督看輕了。就連滿寵都暗自佩服吳王會用人,安排陸議協助朱桓不僅順利懲戒了江東世家,還生生將衝動易怒的朱桓磨平了棱角,八麵玲瓏。


    借著酒興,朱桓隨即安排作戰計劃。滿寵、紀靈都有和董昭對陣的經驗,他們二人一個在城東,一個在城北,威脅定陶城的同時準備迎戰來援的董昭,陳到、閻行各領騎兵兩千人協助,呂範與張奮合作得比較多,由他們負責主攻定陶。


    為了避免紀靈、滿寵有意見,朱桓事先聲明,攻定陶是為昌邑做準備,所以首要任務並不是迅速破城,而是練兵。他將以五天為一輪,每進攻四天,休息一天,同時換一組人攻城,盡可能讓三組所屬不同的人馬都有與巨型拋石機配合攻城的機會。拿下昌邑之後,三組人馬將齊頭並進,總而言之,都有立功的機會。


    紀靈等人欣然同意。


    準備了兩天後,各部就位,再次包圍了定陶城,隻剩下西門外空無一人,正合兵法圍三闕一之理。三架巨型架在戰船上,固定在濟水北岸,以定陶城南門展開了攻擊。


    不到半個時辰,定陶城南門再次被擊破。不過李進已經吸取了教訓,用土將門封死,又在城牆上加築了工事,城門被破除了驗證了輜重營將士在這兩個月的訓練成果之外,並沒有實質性的意義。


    呂範早有心理準備,按部就班,下令步卒配合巨型拋石機強攻城牆。拋石機換上小彈丸,對城門兩側的城牆及甕城內部進行覆蓋式打擊。在雨點的鐵彈打擊下,守軍根本沒有起身反擊的機會,隻能躲在城垛或者特製的大盾後麵。


    沒過多久,李進就下令放棄甕城,退守主城。


    主城離河岸超過了三百步,也超出了巨型拋石機的攻擊距離,又隔著甕城城樓,觀察手無法直接看到彈丸的落點,調整巨型拋石機的難度更大。李進在城牆上安排了千餘強弩手,防止朱桓派人登上甕城的城牆進行掩護。他相信,這個戰術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遏製巨型拋石機的發揮,爭取更長的守城時間。


    但他很快就發現這個戰術沒什麽效果,巨型拋石機射出兩輪陶罐,陶罐砸在城牆上,裂成碎片,裏麵的黑色的粘稠液體流得到處都是,然後一聲厲嘯,一枝長矛一般的巨箭帶著火光從天而降,點燃了那些黑色的液體,“轟”的一聲,火光衝天而起,濃煙滾滾,甕城的城樓陷入一片火海,連主城都被點燃了一部分,熱浪逼人。


    李進吃了一驚,連忙下令將士們滅火。他聽說過這種武器,也做了準備,但他隻能撲滅主城上的火,然後看著甕城的城牆燒了小半個時辰,化為灰燼。在這小半個時辰裏,呂範沒有發起進攻,隻是靜靜地看著,讓李進和城中的守軍得以專心致誌的看著這場大火將甕城燒為白地。


    半個時辰後,火滅了,濃煙還在定陶城的上空飄蕩,也在李進等人的心頭飄蕩,遮住了陽光,也遮住了他們的希望。城上下鴉雀無聲,一片死寂。


    看著城外陣勢嚴整、好整以暇的江東軍,李進心頭生起強烈的羞恥感。他清楚,朱桓從來沒有將他當作對手,隻是在戲弄他,用他來練兵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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