鄴城外,袁紹墓前。


    魏王袁譚拱著手,眯著眼,看著巨大的封土堆,麵龐消瘦,神情淡然。


    袁熙、袁尚站在不遠處,湊在一起嘀嘀咕咕,不時地看一眼袁譚的背影,眼神很複雜,說不出是具體什麽感覺。年幼的袁買站在一旁,臉色茫然,眼神怯怯。站在袁譚身後的沮鵠看得分明,不禁歎了一口氣。袁氏兄弟不和,袁熙、袁尚已經連表麵上的敬畏都不在乎了,即使是在袁紹的墓前。


    冀州崩潰在即,隻看那隻錘子什麽哪個方向敲下。沮鵠心中淒涼,忍不住上前半步,湊在袁譚身後,耳語道:“大王……”


    袁譚敷衍地應了一聲,轉頭看了沮鵠一眼,又看看遠處的袁熙、袁尚。感覺到袁譚的注意,袁熙立刻閉上了嘴巴,若無其事的轉過了頭。


    “回去吧。”袁譚轉身向停在路邊的馬車走去。沮鵠跟了上去,袁譚想了想,又道:“叫他們兩個過來,與孤同車。”


    “大王,這不合禮儀。”


    “孤有事要和他們說。”


    沮鵠看看袁譚,沒有再吭聲。他跟隨袁譚多時,知道袁譚雖然隨和,一旦做了決定,卻很少有人能勸得回。袁譚要找袁熙、袁尚談什麽,之前一點征兆也沒有。他正猶豫,袁譚又催了一聲。沮鵠無奈,慢慢向袁熙、袁尚走去。見沮鵠走過來,袁熙、袁尚都警惕起來,互相交換了一個眼神。


    “二位將軍,先王墓前,不追思先王功德,寄以哀思,心神不屬,怕是不合禮法吧?”


    袁熙冷笑不語,袁尚變色道:“沮伯誌,你這是欲加之罪……”


    沮鵠搖搖頭,指指一旁的侍禦史。袁尚立刻閉上了嘴巴。沮鵠說他們失禮,他還可以據理力爭,但是在袁紹墓前大聲喧嘩,被禦史彈劾,那可無法辯解。他咬牙道:“沮將軍這是要陷我於律法嗎?”


    “豈敢,隻是提醒將軍慎獨而已,並無他意。二位將軍,大王有請。”


    袁熙、袁尚看看遠處的王駕,又互相看了一眼,都有些不安。袁熙還沒話,袁尚又梗起了脖子。“去便去,聽聽王兄說些什麽。我們又沒犯錯,他還能殺了我們不成?”說著,擔著袁熙大部向袁譚的馬車走去。沮鵠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麵,袁熙、袁尚聽到腳步聲,心中不安,卻又不願回頭示弱,氣勢不免弱了三分。來到馬車門,沮鵠搶上一步,敲響了車門。


    袁譚的聲音在車裏響起。“顯奕,顯甫,上來吧。”


    “喏。”袁熙、袁尚躬身行禮,拉開了車門。袁譚坐在車裏,靠著車壁,一手托腮,眼神看著窗外,一動不動。袁熙、袁尚上了車,在袁譚對麵就座。袁譚這才緩緩轉過頭,做了個手勢。沮鵠會意,關上門車,又示意其他人則離得遠一些。


    車內,袁譚保持著靠窗的姿勢,一動不動。袁熙、袁尚並肩坐在對麵,腰背挺直,神情緊張,幾次想開口說話,卻一句話也沒說出來,隻是咽了幾口唾沫。這幾個月來,袁譚的話越來越少,平時便也罷了,現在咫尺之遙,壓力陡增。


    “顯奕,劉備準備得怎麽樣了?”


    “劉……劉備?”袁熙臉色瞬間煞白,眼神慌亂。


    袁譚轉過頭,平靜如水。“你不會以為你和劉備的聯絡我一無所知吧?”


    袁熙的眼角抽了抽,額頭沁出一層汗珠,手也摸上了腰間的刀柄。袁尚也悄悄挪了挪,將刀移到合適的拔刀位置。袁譚一動不動,靜靜地看著他們,嘴角漸漸揚起。


    “我本來想,若是劉備率部進犯,我就命你們率兵阻擊,順理成章的將兵權交給你們。現在看來,劉備怕是不會來了。”袁譚伸出手指,揉著太陽穴,輕輕地歎了一口氣。他從腰間取下裝有王璽的革囊,扔在小案上,就像扔一個不值錢的雜物。“中山王不敢來,吳王卻隨時可能到,義不再辱,我不想再被他俘虜一次。你們誰有信心擊敗他,就收了這顆王璽,守住魏國。若能平定天下,完成父親的遺願,那就再好不過。”


    “大王,這……”袁熙、袁尚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頓時亂了陣腳。


    “不著急,你們慢慢想。王璽就在這兒,你們什麽時候商量好了,什麽時候取走。”袁譚頓了頓,又道:“我隻有一個要求:不要兄弟相殘。爭天下爭不過吳王,再鬧出兄弟相殘的慘劇,惹人笑話,父親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他遲疑了片刻,垂下眼皮,看著案上的王璽,歎息道:“當初若不是他與公路叔父兄弟鬩牆,又何至於此?兄弟同心,其利斷金。顯奕、顯甫,你們一定要記住這個教訓。”


    袁熙咬咬牙。“王兄,退位之後,你打算去哪兒?”


    袁譚眉頭輕顫。“何公在鹿門山尋了一個隱居之處,據說風景甚佳。我將和他一起隱居,從此不問世事,度此殘生。行了,你們下去吧,想好了再來告訴我。”說著,抬起手,示意袁熙、袁尚自便。


    袁煕正待再言,袁譚卻已轉過頭,繼續看著窗外景色。袁熙、袁尚見狀,隻好閉上嘴巴,推門下車。隨侍的沮鵠頗有些意外,上前請示袁譚行止。袁譚示意回城,沮鵠領命,關上車門,示意禦者出發。馬車緩緩起動,留下袁熙、袁尚站在路邊。


    隨侍的騎士依次過去,袁熙舉起手,在麵前揮了揮,扇去馬蹄踢起了灰塵。“顯甫,你意下……如何?”


    袁尚看著遠處被騎士夾侍的馬車,思索良久。“二兄,這是真的嗎?”


    “應該是真的吧。這種事也是能開玩笑的?”


    “不,我說的是你和劉備聯絡。”


    袁熙頓時語塞。袁尚歪著頭,打量著袁熙,臉色很難看。“劉備是什麽人,你不清楚嗎?這不是引狼入室麽,他若是進了魏國,還能留我兄弟性命?”


    袁熙窘迫不堪,麵紅耳赤。這件事,他一直比較猶豫,都是逢紀從中撮合。如今逢紀那邊沒了消息,他也不知道出了什麽狀況,又被袁譚一語道破,正自後怕,麵對袁尚的指責,他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袁尚背著手,來回踱了幾步。袁熙的眼神不由自主的跟著他來回走動,忽然之間有一種錯覺。兄弟幾人之中,袁尚最像父親袁紹,不僅長得像,走路像,說話的語氣也像。相比之下,兄長袁譚更像他的生母李夫人,性格也和父親不太一樣。


    袁熙忽然有一種說不出的沮喪。就算兄長袁譚讓出魏王之位,這個機會也不會落在他的頭上。三弟袁尚不僅像父親,更有其母族的支持。劉繇本人還有交州作戰,大量的兗州世家退守冀州,也因為袁尚生母劉夫人的緣故支持袁尚,不可能支持他。


    那我折騰個什麽勁?是誰做魏王,對我來說有區別嗎?


    就在袁熙胡思亂想的時候,袁尚突然停住了腳步。“二兄,大兄說要讓王位,隱居鹿門山,是真心話,還是敷衍之辭?”


    袁熙怏怏的回了一句。“不知道。”


    “依我看,應該是真的。”袁尚眼神閃爍。“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誌。任城之戰,他被孫策俘虜過。麵對孫策,他已無戰意,如今雖機緣湊巧,得了王爵,裂土封國,卻無信心守住,更無信心擊敗孫策,逐鹿天下。趁著戰事未起,讓出王位,既可以避免再受辱,又得將重任讓與你我,一舉兩得,有何不可?”


    袁熙無可無不可,漫不經心地點頭附和。袁尚看得清楚,暗自得意。袁熙什麽性格,他一清二楚,製服他太容易了。


    “二兄,這魏王之位,你有意否?”


    袁熙愣了一會,不滿地看向袁尚。“顯甫,我有意就能做嗎?”


    “二兄如此有意,當然能做。”袁尚露出狡黠的笑容。“兄弟相及,長兄讓位,自然應該由你繼位,除非你不想做。二兄,你想做嗎?”


    袁熙張口結舌,心亂如麻。他不知道袁尚究竟是什麽意思。他當然想做魏王,但他也清楚,如果袁尚不支持,他這個魏王是做不長的,甚至連爭取一下的機會都沒有。可是讓他說不想,放棄這個機會,他又實在不甘心。


    袁尚也不著急,等了一會,又道:“二兄,你如果做了魏王,我做了中山王,你我兄弟據有幽冀,就算麵對孫策也有一戰之力。天子戰歿,關中朝廷群龍無首,亂作一團。曹氏父子困守益州,也無爭霸天下之力。他又是我袁氏故吏,待我兄弟得了天下,他還能不俯首稱臣?”


    袁熙愣住了,瞅著袁尚半天沒說話。你想得真遠啊,居然想擊敗孫策,令曹操稱臣?


    “顯甫,你是不是……”


    “癡心妄想,夜郎自大?”


    “呃……”


    “是的,的確有些癡心妄想。可是如果連這點勇氣都沒有,就算做了魏王又能安穩幾天?還不如隨大兄去鹿門山隱居。我袁氏四世三公,門生故吏遍天下,如果我們都不敢想,還有誰敢想?大兄說得對,之所以落到今天這個局麵,都是因為當初父親與公路叔父生了分歧,兄弟不合。若你我同心,區區孫策,何足道哉?天下士大夫受其新政荼毒,苦吳久矣,物極必反,這正是你我兄弟奮起反擊之時。”


    袁尚一邊來回走動,一邊揮舞著手臂,慷慨激昂,白晳的臉龐泛起興奮的微紅。


    袁熙目瞪口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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