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英站在城樓上,看著夕陽一點點的被大地吞噬,留下半天血一般的雲霞,心髒猛地跳了一下。


    他看了一眼內城城樓上魏王的大纛,心裏很不是滋味。今天之後,他就不再是魏臣——魏國還能不能存在都是一個問題——而是中山之臣,劉備之臣,父親如此在九泉之下有知,會是什麽感覺?當年他可是對劉備不屑一顧,覺得此人反複無常,難以托付大事,誰曾想劉備居然成了中山王,而且要吞並魏國,陰安魏家也要向劉備稱臣。


    這一步如果踏錯了,將來還有沒有機會回頭?


    “噔噔噔……”急促的腳步聲響起,審榮快步走了過來,氣喘籲籲,額頭全是汗,臉色也有些難看。審英心裏又是一跳,幾乎要蹦出喉嚨。他深吸了一口氣,強作鎮靜。審榮是個沒主意的人,他如果露出不安,審榮會更加慌亂,不知道會弄出什麽事。


    “什麽事?”


    “伯傑,去領軍糧的回來了,沒領到,一顆都沒領到。”審榮懊惱不已。“崔林不肯發,說我們的賬目有問題,要先查賬。”


    審英鬆了一口氣,隨即又皺起了眉頭。崔林是崔琰的從弟,脾氣很臭,自恃德行君子,直道而行,為人處事不知通融,一直沒有出仕,借了崔琰的光才做了個倉曹掾。跟這種人沒什麽道理可講,除非將以前吃的空餉全補上,可他現在隻想領出糧食,不可能補什麽空餉。初投劉備,手裏有糧,心裏不慌,總能多些自主權。


    “算了吧。”審英反複權衡了一番,決定不與崔林發生衝突。大事在前,他不想節外生枝。


    “伯英,你說,袁譚會不會發現了我們的事?”審榮壓低了聲音,眼神疑惑。“崔瑜投降了劉備,崔琰會不會投孫策?兩麵下注,人之常情,要不然怎麽會突然查空餉的事,不發糧食?”


    審英瞪了審榮一眼。審榮沒敢再說下去,咽了口唾沫,打了個理由,匆匆地走了。審英卻有些不放心起來。崔家兩麵下注並不奇怪,這是世家在勝負未判時的常用手段,為的是避免一旦選擇錯誤,家族全軍覆沒。崔琰的兄長崔瑜與張郃一起投降了劉備,崔琰在鄴城,無法脫身,這時候保持中立,甚至表露出支持袁譚的意思都有可能。如果他為袁譚出謀劃策,發現他們與劉備的聯絡並不意外。


    他與冀州世家的關係比較好,誰知道哪個人行事不密,被他看出了破綻。


    審英仔細想了想,叫來了弟弟審俊,讓審俊去探探崔琰的口風。如果崔琰沒有發現,當然最好,如果崔琰發現了破綻,做好了準備,那審俊就表示不知情,繼續支持袁譚,為審家留一條後路。


    兄弟倆早就商量過這個方案,審俊也沒猶豫,立刻去內城見崔琰。


    崔琰不在公廨,去見袁譚了,審俊也不好離開,隻好在外麵等著。他心裏很焦急,卻不能露出破綻,還要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與來往的掾吏們有說有笑。不過,從掾吏們的平靜來看,似乎崔琰並沒有發現什麽破綻。審俊等了兩個時辰,眼看著與劉備約定的時間將近,大戰隨時可能爆發,審俊決定不等了。既然崔琰沒發現什麽破綻,他留在這裏就沒意義了。


    審俊悄悄地走了,他沒有注意到隔壁院子裏的二樓上,有兩雙眼睛一直在注視著他。


    沮授與崔琰對麵而坐,中間的案上擺著一盞琉璃燈,在一塵不染的琉璃罩保護下,油燈靜靜的燃燒著,發出明亮的光,案上擺著一部書,正是孫策送給沮授的那部五年計劃匯總。


    “看完了?”沮授給崔琰倒了一杯茶。


    “看完了。”


    “可信否?”


    崔琰頓了頓,目光在那部書上停留了片刻。“如果是假的,那麽代價未免太大了些。”


    沮授嘴角微挑。“何以見得?”


    “一是這些數據嚴絲合縫,如果是編的,要花不少心思。二是這書是刻印的,也就是說,至少要印幾百部。如果隻是為了騙人,為了這部書,花大量的人力、物力,似乎不太合適。況且,既然要編,何不編得更好看些?”


    沮授笑了起來。“季珪是明白人。”他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品咂了片刻,緩緩咽了下去。清香而略帶苦澀的茶流過咽喉,嘴裏卻泛起若有若無的甘甜。這江南的茶是做越精致了,一年一個樣,簡直讓人欲罷不能,欣喜之餘又不免期望下一批的新茶會有何等品質。


    崔琰也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他沒有沮授這樣的心情細細品味,隻覺得嘴裏苦澀。他突然被沮授請來,在這裏用小半天功夫看完這部計劃,已經明白了沮授的意思。雖然他的兄長崔瑜投降了劉備,沮授卻希望他能繼續支持袁譚,跟著袁譚一起向孫策稱臣。


    這並不是壞事。他也不認為劉備能夠全據冀州,並與孫策爭雄,為崔家留一條後路是必須的。沮授願意給他這個機會,他求之不得,甚至心懷感激。他驚訝是沮授一直在城裏,從來沒有離開。


    “季珪,你對吳王的新政如何看?”


    “雖說手段粗暴了些,卻也是直指根本,疏堵兼備的辦法,稱得上百年大計。細微處有待商洽,瑕不掩瑜。”


    “說來聽聽。”


    崔琰看了沮授一眼。他知道沮授的境界,這顯然不是請教,而是考校,或者說是沮授借機點撥他。沮授比他大十來歲,有可能將他當作後一輩來培養。他和田豐畢竟都是袁紹舊部,即使向孫策稱臣,也很難受到重用,他們這些名位不顯的年輕人則不同,隻要有能力,更容易出頭。這對他、對崔家都是一個機會,即使對兄長崔瑜也有重大意義。隻有他能得到重用,將來才有機會為崔瑜求情。


    崔琰沒有推辭,將自己的理解解說了一遍。他覺得孫策新政最大的問題有兩個:


    一個否決了天命,卻沒有提出足以代替天命的學說。如此一來,他與眾人無異,他能做的,別人也可以做。就算他天才英特,別人想學也學不來,可是他的後輩如何才能服人?不能解決這個問題,孫氏天下不能長久。


    二是矯枉過正,對工商過於推崇,導致過多的人口轉向工商,成為寄食者。這必然造成糧食緊張,糧價上漲,尤其是在戰時。上次兗州大戰,孫策就不得不高價從交州運糧補充。將來戰場推進到太行以西,動用的兵力越來越多,運輸消耗卻越來越大,缺口會迅速增大,直到無力為繼。


    沮授聽了,微微頜首,建議崔琰回去整理一下,最好能寫成文章,在合適的時候印行。孫策平冀州之後肯定會在冀州建印坊,發行報紙,到時候需要一批有見地的文章,證明冀州也是有人才的。崔琰身為鄭玄弟子,又有卓爾不群的見識,足以擔當首期報紙的頭篇文章。


    崔琰感激不盡,再拜。他自己清楚,他的見識是有的,但冀州比他更有資格寫這文章的人還有不少,眼前的沮授就是最合適的人選之一。沮授將這個機會給了他,就是將冀州的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至於審家等世家,已經被他放棄了。


    冀州世家將迎來一次更新換代。有的將消亡,有的將崛起。


    崔琰下了樓,穿過側門,回到了自己的公廨。剛進門,崔林就進來了,兩人四目相對,不約而同的點點頭。崔林將他今天的工作簡明扼要的匯報了一遍,守大城的各部都將近斷糧,即使他們有一些克扣下來的積儲,最多也隻能吃兩三天。至於箭矢等軍械,也被他找各種理由,一件也沒發。這些人投降劉備之後,除了消耗劉備的糧食,發揮不出什麽作用。


    “為什麽不直接抓了他們?”崔林不解的問道。“放棄大城,小城又能守幾時?”


    崔琰沒有說沮授的用意,隻是淡淡地說道:“抓人容易,控製他們的部下卻難,與其各懷鬼胎,不如留下能夠信任的精銳。有沮鵠率領的三千親軍,再加上足夠的物資,守小城綽綽有餘。”


    崔林還是不太明白,也知道崔琰沒有完全說實話,不過他信任崔琰。這麽多年了,不論是家族還是鄉裏,認可他的人隻有崔琰,崔琰不會害他。之所以不和盤托出,應該是還沒到時候。


    兩人說了一陣閑話,崔琰突然說道:“德儒,清兒今年幾歲,可曾讀書?”


    崔林想了想。崔琰說的清兒是崔瑜的女兒,一直在清河老家生活。“清兒今年七歲,剛開始啟蒙,她看不上家裏請的先生,一心要去南陽幼稚園讀書,拜蔡大家為師。這孩子別的都好,就是太愛和人比較,尤其是衣物,非中原所產華服不穿。”


    崔琰皺了皺眉,沒吭聲。過了一會兒,他剛要說話,外麵突然響起了急促尖銳的銅鑼聲。崔琰和崔林交換了一個眼神,會心一笑。


    劉備來了。


    ——


    劉備勒住坐騎,看著鼓聲震天的鄴城城頭,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


    鄴城來得太容易,戰鼓聲一響,鄴城的三個城門就轟然洞開,包括審英在內的三個魏國大將來到他的麵前,俯首稱臣。


    除了小城之外,鄴城已經是他的囊中之物。


    曾幾何時,他在鄴城內連落腳之處都沒有,如今卻成了鄴城的主人。曾幾何時,他想拜見審配而不可得,幾年過去,審配的兒子卻成了他的部下。


    我輕於去就,這些世家又能好到哪兒去。他們今天可以背叛袁譚來投我,將來也可能背叛我,再去投孫策。我是為了生存,他們卻是為了利益,又何嚐比我高貴呢。


    劉備心裏不爽,看向審英等人的眼神也有些淡漠,半天沒說一句話。逢紀見了,輕輕地咳嗽了一聲。劉備猛然驚醒,知道此刻不是評價冀州世家道德的時候,當務之急是控製鄴城,並展開對小城的攻擊,盡快擊碎袁譚的負隅頑抗,隻有如此,鄴城才真正屬於他。


    劉備隨即換上一副笑臉,翻身下馬,與審英等人把臂言歡,不僅會釋放他們的家人,歸還他們的產業,還會予以重賞,以酬其功。逢紀撫著胡須,跟在一旁,誌滿意得。因為他的謀劃,看似堅不可破的鄴城已經向劉備敞開了大門。守住鄴城,就截斷了孫策由南而此的路,守住冀州的機會又多了三分。


    審英等人拍著胸脯,表示願意身先士卒,為劉備進攻小城。慷慨激昂之後,他們又提出了一些困難:一是糧食不夠,希望劉備能為他們提供一些糧食。原本按規矩,是十日領一次糧,昨天就是領糧的日子,沒想到出了意外,沒領到糧食。二是軍械不足。袁紹占據鄴城之後,就對鄴城進行了擴建,尤其是袁譚被封為魏王之後,將鄴城北部變成了王宮,又在西北增建了幾座高台,易守難攻,沒有足夠的軍械是無法攻克的。


    聽完審英等人的解釋,劉備很頭疼,逢紀更是變了臉色。


    “沮授可在城中?”


    “不知道,他一直沒露麵。”審英說道。他知道逢紀在擔心什麽。如果城中有讓逢紀忌憚的人,非沮授莫屬。他也懷疑這是沮授的謀劃,但他絕不會承認這一點,如果逢紀建議劉備退兵,放棄鄴城,他們的付出就廢了一半。


    其他幾個人也紛紛附和審英的意見。他們這段時間的確沒有見過沮授。不過,也沒人確信沮授不在城裏,出使隻是傳言,沒有人親眼見過。


    逢紀心中不安,卻不便追究,顯得自己懼怕沮授。他隨即將注意力轉移到如何攻克小城上來。鄴城的情況,他是清楚的,以現有的兵力,強攻也不是沒可能,隻是要花些時間。


    最大的問題是糧食,多了審英等兩萬多人,糧食的缺口更大了,尤其是在燒毀了鄴城周邊的莊稼之後,除了邯鄲,最近的補給線也在百裏之外。偏偏大量的百姓外逃,征發民伕也是一個不小的問題。


    僅從形勢而言,攻鄴城並不是明智之舉。如果沮授在城裏,或者眼前這個局麵是沮授故意造成的,那他們攻克小城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強攻隻會浪費時間,損失折將。但逢紀不能不攻。沮授就是他心裏的一座城,他必須攻克這座城,證明自己的價值,否則他隨時會被劉備拋棄,被別人代替。


    逢紀為劉備分析形勢,調兵遣將。劉備原有大軍六萬多人,增加了審英等人的部屬後,總兵力接過九萬人,足以將鄴城團團圍住。經過反複商議,劉備決定效仿關羽故計,用水攻。


    鄴城北就是漳水。漳水發源於太行山東麓,如果下雨,水量足以淹城。劉備現在有足夠的兵力,又已經占據了鄴城大城,可以利用大城現有的城牆來蓄水淹城,再用船運載土包,在城下堆積,為下一步強攻做準備。


    說幹就幹,劉備派人四處收集民船,準備草袋,又安排人伐木取柴,打造攻城器械,做好強攻的準備。


    袁譚利用沮鵠率領的三千精銳,牢牢的守住小城,見劉備打造器械,準備強攻,他也沒閑著,命人先將小城的城門用土堵死,確保城外的水無法進入小城。關羽如何攻破廮陶的消息早就傳到他耳中,如何破解,沮授也早有安排。小城地勢高,劉備想複製關羽的戰術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以逢紀的謀略,他不可能想不到這一點,之所以這麽做,隻能說明一個問題。


    騎虎難下,不得不然。


    這一切,都在沮授的算計之中。


    ——


    陳琳再一次出現孫策麵前。


    他帶來了袁譚的降書,並有要求朱靈向孫策投降的命令。朱靈還控製著東郡大部,但他已經孤師,堅持無益,袁譚希望他能接受事實,向孫策投降。


    與此同時,陳琳還帶來了一份作戰建議:袁譚說,他已經決定向吳王稱臣,就不會再變,不管出現什麽情況,他都將守住鄴城,等待吳王大軍的到來,所以孫策不必擔心鄴城安危,可從容布局,以全取幽州為目的。


    聽到這一句的時候,坐在一旁的郭嘉、劉曄都笑了。


    孫策也不禁莞爾。“這是郭公則,還是田元皓、沮公與的提議?”


    陳琳躬身一拜。“沮公與首倡,郭公則、田元皓參議。”


    孫策點點頭,沒有再說什麽。這應該是沮授的建議,拉上郭圖、田豐隻是表示他們是團結的一家人,正如要求朱靈投降一樣,盡可能保持冀州係力量的完整,抱團取暖。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孫策答應了,請陳琳再辛苦一趟,去東郡見朱靈。如果朱靈願意投降,可官居原職,統領舊部,封鄃侯,食邑三百戶。當然,他的舊部要按吳國的標準進行精簡改編,最後保留三千人。


    朱靈就是清河鄃縣人,封鄃侯是對他的禮遇,足以表現孫策的誠意。


    陳琳很滿意,帶著袁譚的命令去了。


    孫策隨即與郭嘉、劉曄商議,既然袁譚、沮授等人要立功投效,那就給他們這個機會,利用這個機會完成既定計劃。孫策召來徐琨、沈友,分配任務,中線以沈友為大將,龐統為軍師,統籌全局,徐琨為副將,並擔任前軍將領,率先進入清河作戰。朱靈若降,也由徐琨節製。


    沈友、徐琨都很滿意,愉快的接受了命令。


    孫策隨即又傳令朱桓,命他統領呂範、紀靈部向北推進,按管整個兗州軍事,飲馬黃河。陸遜代行兗州刺史,負責兗州的民生、政務。


    安排妥當,孫策率部北上,劍指涿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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