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天下大勢而論,天下人大致可分為三種:一種是能明勢,見微知著,借勢而行,無往而不利;一種是能知勢,大勢已明,順勢而行,趨利避害,不至於困頓;還有一種就是不知勢,勢已顯然,猶掩耳盜鈴,欲作擋車之螳螂,撼樹之蚍蜉。”


    郭嘉搖著羽扇,不緊不慢地說道:“第一種人可為王者師友,大王當敬之愛之。第二種人可為王者臣民,大王當信之用之。第三種人嘛,為王者敵,隻能滅之。第一種人世不多見,可存而不論。第三種人雖然數量不多,為害卻極大,若不及時剿滅,便成隱患潰癰,難免有截肢失血之苦。曹操、劉備,便是這第三種人,尤其是劉備,指望他們識時務是不太可能的,隻能付以之兵。”


    “第二種人最多,他們既無第一種人的見識能力,也沒有第三種人的貪心執念,隻是一些普通人而已,若大王拯之以德,他們就能安居樂業,若曹操、劉備臨之以威,則他們不免為虎作倀。董卓之禍,殷鑒不遠,洛陽灰燼猶在,大王希望長安蹈此覆轍嗎?”


    孫策心中微動。這十年來,關中人口變化劇烈,先是董卓驅洛陽之民西行,後來因旱災,關中之民四散而逃,關中人口大減,劉協、荀彧不得不引涼州之民入關,又行士家製度。如今關中人口有一半是涼州人,如果這些人落入曹操、劉備手中,絕非好事。若能將他們爭取過來,可以削弱曹操、劉備的力量,減少很多不必要的麻煩。


    稱帝,示天下人以形勢,是一個辦法。關中朝廷遲遲沒有立新帝,顯然是沒有和關東對抗的信心,猶豫觀望,他如果不下手,曹操、劉備很可能會趁虛而入,甚至會結盟,聯手對抗。


    孫策有些猶豫起來。他不急於稱帝,可是如果稱帝有利於形勢發展,他也沒必要拒絕。


    “奉孝,你是不是有些過慮了,曹操、劉備能掌握關中?”


    郭嘉笑笑。“子揚最清楚關中形勢,不妨為大王解說解說。”


    劉曄連忙起身,拱手道:“大王,臣讚同祭酒的意見。關中無主,臣民猶豫,大王當趁機進取,不宜遷延,坐失良機。至於曹操、劉備,皆是一時梟雄,為善或有不能,為惡卻是綽綽有餘。涼州之民粗鄙無知,欺善怕惡,未必能理解大王的良苦用心,一旦被人蠱惑,嘯聚關中,長安或步洛陽後塵。且遷都十年,關東老臣失勢已非一日,若大王再不聲援,隻怕潼關以西浸染腥膻之氣,非複華夏所有。”


    孫策眉梢輕挑。這劉曄可真是能扯,這個理由說出來,有幾個人能反對?他掃了一眼沮授,正好看到沮授的臉色微變,欲言又止。很顯然,沮授並不建議現在稱帝,但他無法反駁郭嘉、劉曄的理由,尤其是當著他的麵。


    “這事不能急,再議議。”孫策主動結束了討論,給他們,也給自己一個考慮的時間。


    ——


    出了軍師處,天色已晚,孫策本想回宮,腳步卻不由自主的上了宮牆。太初宮建在石頭城上,居高臨下,可將建業城盡收眼底。


    華燈初上,建業城中燈火點點,燦若繁星,幾條主要的大街最是熱鬧,縱橫交錯,將整個城池分成韭菜畦一般大大小小的方塊,布滿紫金山、玄武湖之間的平地,秦淮河中槳聲燈影,即使隔著幾百步遠,也能感受到畫舫上的熱鬧。


    “建業城真美啊。大王想出去走走嗎?”淩統雀躍著,滿臉期盼。


    孫策回頭看了淩統一眼,搖搖頭。“不想,孤在這兒看看就好。”他的確有些心癢,也想下去轉轉,可他清楚,他不是普通官員,出宮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即使不用儀仗,保護的人也要好幾百,說不定還要封街禁嚴。他前世最討厭這種事,如今他成了一城之主,也不想興師動眾,成為別人討厭的人。


    “嘻嘻。”淩統今天特別放鬆,有些放肆起來。“雖說大王是吳國之主,是這建業城最尊貴的人,臣卻為大王覺得委屈。”


    “有什麽好委屈的?”


    “這滿城繁華都有賴於大王之恩所生,可是大王卻不能身在其中,隻能站在這兒遠觀。大王連建業城哪個酒家的酒最好,哪個畫舫上船娘的歌喉最動人都不知道,更沒機會品嚐、欣賞,就算是臣,享受得也比大王多。”


    孫策抬手拍了淩統一下。“你是想蠱惑孤出城嗎?你知不知道孤若是出城,要動用多少人?還有,現在是治喪期間,孤出城遊玩,將來青史上會怎麽寫?”


    淩統扶正被拍歪的武冠,閉上了嘴巴,沒敢再吱聲。“臣……失言,請大王降罪。”


    孫策沒有再說什麽。他自己性格散漫,沒什麽規矩,對這些半大孩子也一向寬鬆,搞得他們有些沒大沒小,口無遮攔。這樣下去不行,要找個人來管管他們。太放縱了,以後會闖禍。


    孫策沿著宮城走了半圈,下了城牆,回到後宮,來到稻香殿。袁權已經準備好了晚飯,孫翊、孫尚香都已經到了,正在等他,孫匡、孫朗也在,他們下午從紫金山趕來。分家的風波之後,他們就在紫金山和太初宮之間來回跑,隻有孫權一直沒來過。


    孫策入座,袁權吩咐開席,她坐在孫策身邊,借著為孫策布菜的機會,悄聲說道:“今天周督入宮,大王與他說了半天,想必傷了神,要多喝點湯,補補氣。”一邊說著,一邊將一碗湯端到孫策麵前。


    孫策接過碗,呷了一口。湯是清湯,但是味道很鮮,想來是袁權用心熬出來的。


    “王兄,今天周督來都說了些什麽,說了那麽久?”孫翊好奇的問道。


    “說益州作戰的事。你這兩天沒去拜訪他?”


    “本來想去的,可是周府門庭若市,桃樹都被車馬壓壞了不少,我就不去湊熱鬧了。聽王兄說也是一樣的。”孫翊嘖嘖稱奇,一邊說一邊誇張地搖著頭。孫尚香也跟著點頭附和,孫朗一會兒看看他們倆,一會兒看看孫策,隻是不說話。


    孫策笑笑。他知道孫翊、孫尚香本來都想旁聽,就連孫朗今天趕過來都有可能是為了聽周瑜講解戰事,不過他還是沒有給他們這個機會。如果隻是解說戰事,倒也無妨,可是有些事不適合外傳,所以他今年連殿中當值的淩統等人都趕了出去。也虧得如此,否則周瑜勸進的消息傳出去,整個建業誌都要沸騰。


    周瑜是武將之首,他勸進,比鍾繇借孫翊之口勸進更有影響力。


    “明天去殿裏取他的戰報,先好好琢磨兩天,然後去他的府上請教。你們幾個一起去,有什麽疑問,當麵問他。”


    “喏。”孫翊心中歡喜,忙不迭的應了,還向孫尚香、孫朗擠了擠眼睛,比了個勝利的手勢,露出得意的笑容。


    孫匡不甘示弱,連忙說道:“王兄,我也去,順利向蔡大家請教一下繪事上的事。”


    “去吧,去吧,你們一起去。”孫策轉頭又對袁權說道:“讓伯陽也去,聽聽有好處。周督這幾年在益州作戰,收獲很大。”


    袁權笑眯眯地應了。


    吃完晚飯,又閑聊了一陣,孫翊等人陸續散去。孫翊成了親,不能在宮裏住,孫尚香等人還沒成親,在宮裏還有他們的住處。孫尚香等不及,央求著孫策讓人取了周瑜的戰報來,決定搶在孫翊前麵先看一遍。孫策應了,派人去前麵殿中取了戰報,交給孫尚香。孫尚香如獲至寶,抱在懷中,和孫朗一起去了。


    收拾完畢,袁權侍候著孫策洗漱,上床休息。她自己也清洗了,掀開被子鑽了進來,托著腮,側臥一旁,似笑非笑的打量著孫策。孫策出了一會神,感覺到氣氛不對,轉頭見袁權這副模樣,不由得一笑。


    “這是怎麽了?”


    “大王心事重重,且喜且憂,看來今天周督來說的不僅僅是戰事,還有其他更重要的事。”


    孫策微怔,隨即心生自責。怎麽說也是二十大幾,馬上快三十的人,做一方諸侯也有好幾年了,怎麽還這麽沉不住氣,連袁權都能猜出他的心事。這要是與其他大臣見麵,不用說話,心事都擺在臉上了。


    “你猜是什麽事?”孫策明知故問。其實他很清楚,袁權已經說得很直白了,以周瑜的身份而言,比戰事更重要的事不會太多。


    “大王,臣妾就不猜了,隻要知道是好事就行了。”袁權轉身平躺在床上,雙手抱在胸前,嘴角帶笑,雙目生輝。“大王,你是不是還沒準備好,擔心時間不夠,過於倉促?”


    孫策想了想,點點頭。袁權一語雙關,他也不好刻意分開,隻好籠統的應了。


    “其實你不用擔心的。”袁權斜睨了孫策一眼,抿嘴笑道:“這些事本來就不需要你準備,隻需要你同意就行。有張相、虞相居中調度,你還有什麽不放心的?”她頓了頓,又道:“再過兩天,伯喈先生應該到了。”


    孫策明白了。怪不得郭嘉說得那麽直接,荀彧、沮授的態度卻不怎麽堅決,這件事早已是共識,隻是等待一個契機而已。他不答應周瑜,不答應郭嘉,還會有更多的人勸進。


    形勢如此,已經由不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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