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琰欠了欠身,含笑致意。“黃公言重了,琰本女子,又無施政經驗,蒙大王不棄,得以旁觀諸君論政,豈敢妄言倡議,但求千慮一得,為諸君查漏補闕,無愧大王信任,足矣。”


    黃琬看看蔡琰,又看看蔡邕,有點反應過來了。“蔡伯喈,你們父女不是來議政,是來監督的啊。”


    蔡邕撫須而笑,卻不回答黃琬的問題,隻是欣慰地看著女兒女婿。在座不過數人,他們父女翁婿便占了三席,可見吳王對他們的器重,這監督的工作自然要盡心盡力,不能讓吳王失望。當年他也曾意氣風發,多次上疏言政,不惜被流放朔方。如今在襄陽著史,有機會重新看到自己的奏疏,他卻有些臉紅。


    用心是好的,原則也沒錯,可是他那些意見卻沒什麽可行性,更解決不了什麽實際問題。就算當時孝靈帝采納了他的意見,依然挽救不了大漢。


    大漢已經亡了,大吳卻如初升之朝陽,蓬勃欲出。看了吳王草擬的那幾條原則後,他有一種感覺,儒門盼望已久的盛世就要來了,有幸參與為盛世立綱紀的討論,他非常興奮。他要用他這些年著史的感悟,為盛世的到來提供借鑒,避免重蹈覆轍,尤其是防止黃琬故態複萌。


    同為黨人老臣,蔡邕對黃琬的了解無人能及。他有執政經驗,這些年與楊彪一起研究官製演變也有不少收獲,但他畢竟六十歲了,在大漢的官場上打拚一生,有些習慣是改不掉的,身份又在那兒擺著,如果被小輩反駁,他很可能會惱羞成怒。有他坐鎮,黃琬才不會偏離重點,將議政變成意氣之爭。


    論年齡、論資曆、論學問,如今吳國能壓住黃琬的除了楊彪,也就是他蔡邕了。


    見蔡邕氣定神閑,沒有和他爭辯的興趣,黃琬隻好轉向蔡琰。“那倒要請教蔡大家,你既無施政經驗,又如何查漏補闕?你怎麽知道我們的方案可行不可行?”


    蔡琰再次拱手。“黃公麵前,不敢稱大家。至於如何判斷方案是否可行,也並非琰一言兩句可定,所據者無非事實而已。這其中既有我們已經看到的事實,比如計相和計相府的功勞,也有將來的事實。大王以五年為期,五年之後,民生是不是更好,收入是不是更多,農工商兵是不是發展均衡,都會有數據統計,與擬定的計劃相比較,自然知道方案優劣,又有何可改進之處。黃公曾進百官考核之術,對此領悟之深,想必無人可及。”


    黃琬轉頭看看張紘、虞翻、郭嘉,嘿嘿一笑,有點幸災樂禍。“老夫反正是閑人,你們幾位可要打起精神來,今天在這兒說的每一句話以後都要兌現的。攬權之前,先得看自己扛不扛得起這個責任。”


    張紘等人互相看看,不約而同的點點頭。


    黃琬慶幸自己年紀大了,不需要再擔任具體的職務——孫策已經透出風聲,原則上三公不能超過六十歲,任期不能超過十年——不過他可以擔任清閑的虛職,比如監督三公九卿之類。原本還覺得有些遺憾,現在他卻隻覺得開心,自己這幾年考功製度研究的心血沒有白費。


    他忽然有一種感覺,這應該是吳王早就準備好的一步棋,就和建學堂,建政務堂一樣,都是為了今天平衡君權、臣權所做的準備。一念及此,他就越發興奮。唯非常之人,能建非常之功。他少年入仕,經曆桓帝、靈帝和先帝三代,如今又為吳王座上客,見過的君主梟雄不少,唯有吳王是主動提議重建君臣平衡的。如果能抓住這個機會,黨人為之奮鬥了幾十年的願望也許能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得以實現。


    黃琬看了一眼荀彧。荀彧臉色平靜,默不作聲,隻是神情很專注,感受到黃琬的目光,他無聲地笑了笑,不動聲色地點點頭。


    張紘、虞翻、郭嘉以及周瑜的壓力卻很大。都知道權力好,可是責任也大啊。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就算再勤政,能完成的事務總是有限的,超過這個限度,累死不討好,何苦來哉。張紘主管民事,虞翻主管工商,郭嘉、周瑜主管軍事,以五年為期,對每個人都進行考核像一道枷鎖,迫使他們從更高的層次去考慮自己職位的權責問題,而不能隻憑一時痛快。他們要建的是百年大計,不僅僅是他們一任,如果設計的職能太重,怕是要被後任戳脊梁骨的。


    沉默片刻之後,張紘首先發言。“如此說來,這三公九卿製怕是要進行調整。三公九卿製雖由來已久,但天下一統之前,各國疆域有限,事務也不多,三公九卿足以任事。漢初雖天下一統,又行黃老之道,與民休息,天子垂拱而治,丞相、太尉也以清靜無事為尚,蕭規曹隨,是以周勃雖厚重少文,也能在丞相、太尉任上多年。漢武改製,雖尊儒重法,不行黃老之製,但三公權力日削,漸成虛職,雖然委屈,卻也不累。如今事務繁忙,大吳僅是半有天下,我等已經難負其重。將來一統天下,怕是分身乏術。當此之時,增官設職,或許是最佳時機。”


    眾人紛紛頜首附和。難得孫策主動提議削減內朝,還權外朝,如果因為延用三公九卿的舊製導致事務積壓,朝政不暢,再被收走權力,歸於內朝,那就太可惜了。


    雖然具體增加多少職位一時定不下來,但這個原則卻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認同。


    黃琬咳嗽一聲,含笑說道:“還有一件事,我想先提醒諸位。”


    看著笑容狡黠的黃琬,眾人都有些詫異,就連蔡邕都覺得黃琬似乎過於超脫了。什麽叫提醒諸位,你難道能置身事外?


    “你們別忘了,相比於臣權,更重要的是君權。”黃琬眼神閃爍,笑容更加燦爛。“各個崗位都有考核,那怎麽考核皇帝?大王可是一到時間就要退朝的,他能擔多少責任?可若是皇權削減太過,真讓他做個富貴閑人,他還能答應你們的方案嗎?”


    眾人麵麵相覷,意識到黃琬不是開玩笑,這的確是一個必須麵對的難題。孫策願意讓權,但他能讓多少權?這個問題不解決,其他的都是空談,沒有任何實際意義。


    “蔡公,你有什麽高見?”張紘轉頭看向蔡邕,拱手請教。


    蔡邕撫著胡須,沉吟片刻,緩緩說道:“大王明於治道,自勝而強,願與大臣共治,他的誠意,諸位不必懷疑。”


    “是,是。”眾人紛紛附和,卻還是看著蔡邕,等著他更有意義的意見。


    “既然不用懷疑大王的誠意,如何界定君權,就隻取於一個標準:如何與臣權保持平衡,既不至於責重難負,疲於應付,又不至於為權臣所迫,太阿倒持,更不能出現權臣僅憑玩弄手段就能謀朝篡位這樣的事。帝係不固,天下不安,太平自然無從變起。”


    黃琬忍不住了,直奔主題。“依你之見,究竟該如何設定君權才好?”


    蔡邕沒好氣的瞪了黃琬一眼,繼續不緊不慢地說道:“子琰,我隻是個書生,施政經驗遠不如你,要說具體的方法,我就不獻醜了。我還是說幾個史書上記載的故事,供諸位參考。”


    黃琬眉毛一揚,正要搶白蔡邕幾句,荀彧不動聲色地搖了搖頭。黃琬見狀,隻好把湧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在座的都是當世英才,荀彧更是被何顒評為王佐,張紘、虞翻、沮授也都是一方俊傑,有他們在,毋須摧迫蔡邕。正如蔡邕自己所說,他的學問雖好,實際施政經驗有限,不太可能有具體的辦法。


    蔡邕隨即講了幾個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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