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這三個名字,尤其是共和二字,孫策會心一笑。


    他能想象到郭嘉等人會發生什麽樣的爭執,心裏明明想限製君權,卻怕他掀桌子,不得不絞盡腦汁,設計出三個方案供他挑選,又精心挑選誘導性極強的名詞,眼巴巴地希望他選他們最心儀的方案。


    這簡直就是君權日進、臣權日退的寫照。如今他想逆轉這個過程,卻不能太急,急了容易翻車。就郭嘉等人而言,他們雖然心心念的是共和甚至垂拱,卻也還敢抱太大希望,所以三個方案中,獨斷用功最多,方案最詳細,可操作性也最強。


    當然,即使是獨斷,比起現有的君權也有所限製,並非照搬。其中最明顯的一點就是限製皇室規模,具體有三條:一是限製後宮人數,皇後一人,貴人二人,夫人十二人,美人三十六人,共計五十一人,合於大衍之數,並將宮女、宦官人數限於千人以內;二是控製財政,將山林丘澤等原本屬於少府管理的皇室財政一並納入國家財政,皇室財政所占比例不超過三成;三是控製皇族規模,將宗室規模控製在萬人以內,湯沐食邑總數不超過戶口的兩成。


    這三條都留了足夠的讓步空間。比如第一條,他早就聲明過,包括皇後在內,後宮十二殿,不會再增加。郭嘉等人將人數增加到五十一,顯然是給他一個主動削減以示英明的機會,就算他後悔了當初的承諾,想再增加一些,這些也足夠了。如果他還不知足,突破五十之數,那可就是實打實的打臉了。


    即使是削減幅度最大的第三條,依然有很大的讓步空間,孫氏宗室現在加起來不到一百人,萬人應該是多年後才有可能達到的規模。西漢兩百年,宗室最後也不過十萬之數,東漢限製宗室,人數已經大幅下降,如今齊聚長安的宗室也就是兩三萬人。


    當然,對郭嘉等人而言,能達到這樣的目標已經很不錯了,能阻止皇權、皇族不再進一步擴張已經是一個不錯的開始。如果他高姿態,再主動做一些讓步,他們的收獲更大。


    總體而言,這些人還是很務實的,基本上沒有什麽書生氣,提出太理想化的措施,都是以現有的事實為基礎進行調整,既表達了願望,又比較克製,不至於激起強烈的反應。


    考慮到其中有蔡邕、黃琬兩個老書生,孫策對這個結果非常滿意。不過他也沒有全盤接受,進行了一些調整,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將軍師處轉為內朝機構,借以控製兵權。就目前而言,他不可能放棄兵權,理由也是現成的,天下未定,征伐隻能由他獨斷。至於將來兵權如何歸屬,以後再說。


    他甚至考慮將兵權一直掌握在手中,與外朝分開,以保證尚武之風能夠一直延續下去。


    孫策讓路粹草擬了一份文書,用快馬送回建業。


    ——


    船入東海,難得的風平浪靜。明月初升,海麵上鋪出一道銀光閃閃的通道,令人生出一番錯覺,仿佛踏著這條路就能一直走到玉盤般的明月中去。


    孫策倚著窗,看著明月從海上升起,直至懸在半空。他內心平靜,波瀾不起,有一種多時未有的淡然。即將稱帝並沒有給他帶來什麽變化,早在幾年前,他就知道會有這一天,如今隻是早了幾年而已。


    當然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像他一樣從容。事實上,幾乎沒有幾個人能像他這麽從容,除了那些沒有資格聽到消息的普通人,但凡聽到風聲的人都難免躁動。畢竟對他們來說,由吳王而皇帝,由吳而天下,會帶來很多變化,所有的關係都有可能在幾天內變了樣,就連後宮的女人們都在暗中使勁,希望能將位次向前擠一擠,雖然孫策覺得她們很無聊,她們卻樂此不疲。


    好在喪事雖然結束,喪期卻還要延續二十幾天,沒人敢在這個時候來打擾他,否則他肯定應付不來,至少不可能如此清靜,甚至是冷清。


    在來到這個時代十餘年的曆史中,這樣的機會屈指可數,甚至說第一次,有一堵看不見的牆,將他和所有人分隔開來,彼此呼吸以聞,卻無法真正靠近。此時此刻,他想到的隻有四個字:孤家寡人。不管他喜不喜歡,他從此都要獨自品味高處不勝寒的感覺了,提前適應一下也是有必要的。


    有輕輕的腳步聲響起,晚風吹過,一縷淡淡的香味飄來。孫策微微側身,步練師正好在艙門外站定,見他看過去,欠身施禮。


    “大王,會稽郡學祭酒盛憲、餘姚令賀輔求見。”


    孫策很是意外。他已經過了會稽郡,到了東海,盛憲怎麽追來了?他沉吟片刻,決定還是見一見。盛憲追來肯定有事,賀輔又是賀齊的父親,不能太冷落。


    步練師轉身去了,時間不長,盛憲、賀輔上了飛廬,進了艙,向孫策行禮。


    “深夜叼擾大王,死罪,死罪。”


    孫策笑笑,伸手虛扶,示意盛憲、賀輔入座。“長夜漫漫,正是求學問道之時,二位趕來,想必有所教誨,孤洗耳恭聽。”


    “豈敢,豈敢。”盛憲籲了一口氣,又道:“令尊驃騎將軍英年早逝,本郡父老為之傷懷,本想親往建業祭拜,又怕打擾大王哀思,所以相約錯開時間,陸續前往富春祭掃。得知大王返都,臣與賀令冒昧,前來拜見,鬥膽請大王節哀順變。”


    孫策謙虛了幾句。孫堅在建業入斂治喪,會稽人去了不少,盛憲也在其中,但他沒有接見盛憲,盛憲想必是不甘心,又特地趕過來,還拉上了賀輔。他不會是為了爭奪那個學術項目的事吧?這時候提這事可不是什麽好時機。


    “說起來,大王父子與本郡都有緣。驃騎將軍少年時來往來本郡,便曾驅逐海賊,後來征討逆賊許昭,為本郡安寧也是立了大功的。大王下江南,任會稽太守,如今富春劃歸會稽,能與大王同郡,會稽全郡百姓皆有附鳳之榮。會稽向為禹舜巡狩之地,今為大王鳳舉之鄉,實乃福地。”


    孫策很詫異。鳳舉一聽就是和龍興相對,而且是為他量身定做的。他雖然在謀劃稱帝,但盛憲如何得知?難道消息已經泄露了?難道是虞翻?賀輔是餘姚令,這倒是有可能的。


    “盛君言重了,孤雖僥幸,立功封王,如何能與禹舜相提並論,這鳳舉二字,更是不敢當。”


    盛憲再拜。“鳳凰降世,與大王同行,大王不敢當,何人敢當?”賀輔也跟著行禮,連聲恭賀。


    “鳳凰……降世?”孫策有點明白了,看看盛憲,又看看賀輔,有點明白了。這倆人怕是來獻祥瑞的。不過他們並不知道,他其實是不信這些東西的。他連天命都不信,又怎麽會信所謂的祥瑞。祥瑞嘛,都說有,可是誰也沒真見過,實際上不過是心照不宣的謊言。真有鳳凰,你帶到我麵前來看看。


    “正是。”盛憲滿臉喜氣。“臣前日清晨早起,在院中吐納養氣,見一隻五彩大鳥從會稽山頭飛過,當時還以為是眼花,並未多想,後來便聽說大王治喪完畢,起程返都,心中便覺得有些巧。今天清晨,又收到賀令的消息,說有五彩大鳥落於四明山舜帝所居之台,臣覺得奇怪,連夜趕到餘姚,與賀令見麵,方知我們二人所見之五彩大鳥是同一隻。這隻五彩大鳥很可能是西飛來,一路與大王同行。”


    孫策差點沒笑出聲來。沒看出來盛憲還有這本事,故事編得挺像回事的。鳳凰一路由西飛來,別人都沒看見,就他們倆看見了?


    “二位,你們不會是看錯了,或許不是鳳凰,是雉雞呢?”


    “大王的疑慮,臣等亦曾有,不過後來看到這個,臣等就深信不疑了。”賀輔說著,從懷中取出一物,恭恭敬敬地送了過來,擺在孫策麵前的案上,又退了回去。孫策低頭一看,一方絲絹,上麵擺著一件造型古樸的玉器,像一隻展開雙翼的鳥。玉質倒算不上多好,但顏色很好看,鳥足處有一縷像火焰一樣的紅色。


    “這是?”


    賀輔說道:“這是在五彩大鳥歇足處發現的。臣學問淺薄,對玉器不甚知悉,知道盛祭酒這幾年研究玉器有成,專程派人送往山陰,請他鑒定。”


    盛憲說道:“臣這幾年研習餘杭一帶的玉器,略有所得,見此玉器,便知非閑之物,很可能與餘杭所出玉器同源。臣大膽揣測,或許是禹舜之時的古物。隻是之前玉器多出於餘杭、錢唐一帶,餘姚未有發現,這次在四明山發現玉器,又與鳳鳥同時獻世,恐非偶然。臣以為,這是天降祥瑞,大王鳳舉之兆。”


    孫策身體前傾,打量著那玉鳳,臉上沒什麽表情,心裏卻暗自讚了一聲。要不怎麽說讀書人就是聰明呢,這盛憲憑一件不知道從哪兒來的玉器,兩句無法考證的謊言,不僅要獻祥瑞,做勸進的功臣,爭取餘杭、錢唐一帶的古國研究項目,還想為整個會稽撈點實惠。


    胃口真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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