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城中,辭別了賈詡後,薑敘沒有回家,徑直來找楊阜。


    楊阜也在等他。今天楊修起程,他本該去送一送,但公務纏身,無法成行,隻能托薑敘代為致意。他們是姑表兄弟,兩人從小就在一起玩耍。楊阜有智謀,薑敘勇猛耿直,兩人配合一向很默契。


    聽完薑敘轉述,楊阜思索良久,搖了搖頭。“伯奕,你相信賈文和嗎?”


    “你不信?”


    “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楊阜站了起來,踱到廊下,看著陰沉的天空。可能要下雨了,烏雲翻滾,壓得很低,楊阜心頭沉甸甸的,有些喘不上氣來。“你想想伯儉,他從賈文和手中得了並州,可是結果呢?險些連命都丟在並州。”


    想起閻溫在並州的遭遇,薑敘心頭微沉,原本很篤定的心情又飄蕩起來,如同舟行湍流之中,隨時可能傾覆。這是他到長安後才有的體險,在涼州時,渭水總是很平靜,他以為一直如此,到了關中,他才知道渭水發起狂來有多驚人。聽閻溫說,河水也是如此,蒲阪以北的龍門處,河水濁浪滔天,就算有真龍都能淹死,更別說船了。


    此時此刻,在他眼裏,賈詡就是那條河,平靜的時候微波不起,平易近人,發怒的時候驚濤駭浪,能夠吞噬一切,毀滅一切。胡軫就是例子,幾萬步騎,轉眼就沒了,而賈詡甚至沒有動一下手指,流一滴汗。


    薑敘後背湧出一陣冷汗,粘在身上,很不舒服。


    “伯奕,你就安心做個校尉吧,暫時不要有什麽舉動,一切等魯督到任之後再說。我總覺得吳王這時候調走楊修,讓賈詡主關中事別有用心。或許……”楊阜眯起眼睛,看著天空如銀蛇般亂竄的閃電,幽幽歎道:“這是一個讓我們自相殘殺的圈套。賈文和是董卓舊部,我們是先帝舊臣,還有一些劉氏宗室,不管誰死,都是吳王樂見的結果。”


    薑敘打了個寒顫。這時,天空突然一亮,一道閃電劃過天際,緊接著一聲巨響,轟隆隆的雷聲就像在頭頂炸響,連屋梁都震了兩下,一塊瓦滑落,摔在庭中的地上,“啪”的一聲,碎成數片。


    大雨傾盆,瞬間遮蔽了視線。


    楊阜、薑敘沉默不語,靜靜地看著密集的雨簾和其間閃爍的電光,心頭忽明忽暗。


    ——


    鴻門亭。


    馬車停下,有騎士上前,撐開了傘,打開車門。楊修下了車,踩著積水,大步向亭舍大門走去。亭長、亭父已經在門口相迎,看到楊修走到,堆著謙恭的笑容,熱情的請楊修入亭。楊修也沒理他們,徑直進了門,沿著走廊向後院走去。他多次往返於此,對亭中布局一清二楚,也知道那個小院不會有人,一定會為他留著。


    經過一間驛舍時,楊修無意間一轉頭,見一個少女站在窗前,正仰首看天,臉上未施粉黛,白淨如玉,配著櫻桃般紅潤的嘴唇,極是醒目。雖然感覺到了有人從窗前經過,卻沒有動,隻是眼皮微垂,與楊修四目相對。


    雖然僅是一瞬,楊修卻久久難忘。進了小院,換上幹淨衣服,他叫來亭長,假意詢問亭中借宿的人員,很方便的打聽到了那個少女的名字和身份。


    名字很普通,姓張,名玉蘭,身份卻有些含糊,說是沛人,路傳也是沛縣的路傳,卻是蜀中口音。亭長也覺得奇怪,暗中留了意。亭長迎來送往,信息靈通,知道如今蜀王是吳王的敵人,蜀中常有細作來往,若能抓住便是大功一件。隻是這女子孤身一人,而且進了房間就不出門,亭長一直沒找到刺探的機會。


    亭長說著,將張玉蘭的路傳擺在楊修麵前。楊修仔細詳細了一番,讓亭長將這張玉蘭請來。亭長轉身去了,時間不長就回來了,張玉蘭跟在他後麵。進了門,張玉蘭靜靜地站在門口,打量了楊修片刻,櫻紅的嘴角微挑,露出些許不屑。


    “不愧是四世三公的貴公子,威震關中的楊長史,不僅能決人生死,連看雨都看不成了。”


    楊修瞅瞅亭長,亭長嚇得臉色煞白,連連搖頭。楊修見了,笑道:“我本來倒沒疑心你是細作,你一眼就認出我來,我倒不能不問一句了。怎麽,蜀中也用女子為間了?”


    “我不是細作。”張玉蘭搖搖頭。“我是天師道的祭酒,來關中傳道的。”


    “天師道?”楊修笑道:“關中也有天師道?我主政關中兩年多,倒是第一次聽說。是法正在關中時的傑作嗎?”


    張玉蘭柳眉微蹙。“我天師道設天下二十四治,原本就有關中一治,隻是駱師叔在,未曾派人進駐。”


    “駱曜?”


    張玉蘭點點頭。


    “這麽說,駱曜死了?”


    “不是死,是羽化。”張玉蘭轉過身,扭頭看著外麵的雨幕,聲音也變得飄忽起來。“這是道門的事,你們儒門的人不懂的,問也無益。楊長史若是懷疑我是細作,大可將我關起來便是,隻請容我看完這雨。”


    楊修笑了起來,揮揮手,示意亭長等人退下。他倒了一杯熱茶,捧在手心,興趣盎然地看著這個自稱是道門中人的張玉蘭。“雨有什麽好看的,不如過來喝茶。說起道法,我也是略知一二的。”


    張玉蘭轉頭看看楊修,麵露不屑。“你既知道法,豈不知道法天地,上善若水?這雨乃是天水,最接近道,觀雨便是觀道。”


    楊修嗤了一聲。“道生一,天一生水,水和道之間還隔著一層,如何便是道?你這般悟道,就像隔著南山看巴山。上善若水,卻不是水,當得意而忘形,拘於形而忘意,你是買櫝還珠,永遠也悟不了道。”


    張玉蘭驚訝地看著楊修,開口欲辨,又不知從何辨起。她猶豫了片刻,轉身向楊修施了一禮。“小女子無知,言語唐突,還請長史海涵。聞長史之言,莫非亦通道法?”


    楊修笑而不語,伸手倒了一杯茶,推到對麵,又伸手示意。張玉蘭見狀,隻好在楊修對麵入座,端起茶杯,向楊修致意,淺淺呷了一口,紅唇與綠色的茶湯相映,自有動人之處。


    楊修看得真切,心中微微一動,仿佛有什麽東西破土而出。


    楊修去年被法正軟禁了一年,閑時除了與曹彰、曹植玩耍便是讀書。他原本就好讀書,有過目不忘之能,隻是從政之後難得有時間讀書,這一年倒是讀了個痛快。曹植也好讀書,常常去長安的書市買書,或是知道誰家有新書便去借。


    這些書幾乎都經過了楊修的眼睛,種類繁雜,其中不凡道門與浮屠的經書,尤其是浮屠經。浮屠教最初就是在達官貴人之間傳播,宮裏也收藏了不少浮屠經,有不少還是曆代西來的浮屠道人如安世高等人親手所譯。道經讀得也不少,《太平經》也好,《老子想爾注》也罷,都曾通讀一遍。


    讀書一年,楊修對浮屠經義的熟悉和理解已經淩駕於絕大多數人之上,對道門的了解也超出很多道門中人,比如眼前的張玉蘭。張玉蘭的道門學問勝在精熟,論廣博精深則遠遠不如楊修,兩人說了幾句,張玉蘭就被楊修辯得啞口無言,就連研習多年的《老子想爾注》都被楊修批得一塌糊塗。


    《老子》一書雖被道門奉為經典,卻非道門獨有,漢儒研究《老子》的比比皆是,尤其是漢末今古合流,尚通儒,研習《老子》的人更多,著名的大學者蔡邕便是其中的佼佼者。楊修讀過不少蔡邕論《老子》的文章,對《老子》也有深入的研究,要辯服張玉蘭自然不費吹灰之力。


    張玉蘭對楊修刮目相看,歎為觀止。她甚至不敢相信,一個人怎麽可能讀過這麽多書。


    “道通天地,無所不包,欲觀道,當行萬裏路,讀萬卷書,獨坐山中,坐井觀天哪能行。”楊修又添了一杯茶,淡淡笑道:“悟了道,還要證道,要不然怎麽知道你悟的是正道還是邪道?比如你母親盧夫人,也算是修習道法幾十年的人了,所精通的也不過是一些駐容養生的小道,對真正的大道一竅不通。”


    “家母……”張玉蘭猛然驚醒,瞪著楊修。“你怎麽知道我是天師張家的人?”她一直注意保持警惕,從來沒有說自己與天師的關係,張姓也是大姓,姓張的比比皆是,天師道內部姓張的就有好幾支。


    “你猜。”楊修端著茶杯,露出幾分得意。“你要是能猜出來,我就告訴你什麽是真正的道法。”


    “真正的道法?”張玉蘭將信將疑。“你剛才說了那麽多,難道還不是真正的道法?”


    “我隻是讀書多,略知皮毛,卻沒有真正修行。”


    “那誰是真正修行的?他到了什麽樣的境界?”


    “是誰,我暫時不能告訴你。境界麽,倒是可以說說。你知道金聲玉振嗎?”


    張玉蘭大驚失色。“真有人修行到了金聲玉振的境界?”


    “嗯,三四年前,他便已經初露此相,現在應該更精深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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