沮授不以為然,但他沒有強諫。一來這種事不歸他負責,他沒有強諫的義務;二來強諫往往沒什麽作用,不如等合適的時機再提。


    進諫是一門學問,而且是書中不講的學問。學問好不代表就知道什麽時候該進諫,什麽時候又該閉嘴。這樣的例子他看得太多,也不想重蹈覆轍。


    沮授隨孫策入營,袁權正指揮幾個婢女忙著安排飯菜,幾個穿著樸素布衣的年輕女子正給孩子們分發餐具,曹彰正拽著其中一個婦人的衣角說著什麽,聽到孫策進帳的腳步聲,轉頭看了一眼,伸手指了指。婦人走了過來,欠身向孫策施了一禮。


    “罪婦謝過大王。得能大王教導,犬子何其有幸。”


    孫策笑笑。“夫人客氣了,阿彰有武,阿植有文,將來都會有出息的。”


    “謝大王。”婦人說完,再拜,退了下去。她臉上始終掛著淡淡的微笑,有一絲謙卑,卻不諂媚。沮授聽了,很是驚訝。“這是……曹操的妾卞氏?”


    “公與好眼力。”孫策看著卞夫人的背影,輕笑了兩聲。“是不是有點異族的感覺?琅琊有不少鮮卑人,這卞氏身上就有鮮卑血統。”


    沮授一愣,連忙點頭附和。其實他倒不是因為卞夫人相貌有些異族風情而驚訝,冀州的鮮卑人更多,而是沒想到孫策會讓卞夫人在這裏做事,而且可以接觸飲食。


    “大王,這是不是……”


    “不安全?”


    沮授點了點頭。他的確擔心這一點,如果卞夫人在食物中下毒,那孫策可就太危險了。孫策入座,又示意沮授坐在他身邊。袁權上前,親自給孫策和沮授上了餐具,施禮問候,這才退了下去。借著其他人忙碌的機會,孫策指了指人群中的曹彰、曹植。


    “楊修在長安,被法正軟禁了一年,多虧卞夫人照料飲食,這兩個孩子陪他解悶,親近得很。如今楊修雖將他們母子擄了來,卻不能虧待他們,以怨報德,非君子所當為。這兩個孩子都是難得的人才,曹彰天生神力,將來必是良將,曹植天資聰慧,是個讀書種子,另一個孩子曹丕稍遜一籌,卻也是中上之資。有這三個兒子,她隻是委屈一時,將來必是有福之人。”


    沮授機敏,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其中的道理,連連點頭。卞夫人隻是一時受苦,遲早會恢複正常身份,將來還可能因為兒子出人頭地,她當然不會做傻事,還要冒著毒死自己兩個兒子的危險。虎毒不食子,她隻是一個妾,就算曹操得了天下,繼承人也是曹昂,和她的兒子沒什麽關係,為了曹昂毒死自己的兒子,是個人都不會這麽幹。


    沮授有點明白了。孫策看似隨意,其實防範得很嚴。


    吃完晚飯,沮授陪著孫策出了大營,沿著山路,登上邙山。


    暮色漸漸濃了起來,圓月初升,像玉盤一般掛在天空,月光透過樹梢落在孫策、沮授的身上,斑駁如碎銀。孫策沒有提燈,提著馬燈的隨侍將士也離得遠遠的,沮授需要在他們經過時看清腳下的路,並記在心裏,才不會走偏了。孫策卻是走慣的,一邊走一邊與沮授閑聊。


    “公與可知當年何顒行刺的事?”


    “有所耳聞。何顒有幸,遇到大王,得免一死。”


    “公與可能不知道,何顒被俘後,淮泗遊俠兒如蛾赴火,前仆後繼,軍師處,當時還叫軍謀處,聯合義從營的典許二都尉張網以待,抓了幾百人,幾乎將淮泗遊俠兒一網打盡,其中有不少人都是行刺的高手。如今這些人不是在各軍任職,就是在武猛、武衛兩營當值。”


    沮授恍然大悟,啞然失笑。孫堅、孫策都有過遇刺的經曆,孫策豈能對刺客不留心。他向來重視練兵,義從營既然有那麽多精通行刺的高手,他不可能不利用。行刺和防刺自然是這些遊俠兒研習的重點。有這些人保護,再加上郭嘉領導的軍情處,行刺孫策的難度可想而知。或許暗中不知道有多少陰謀被阻止,隻是他不知道罷了。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孫策輕聲說道,聲音在幽暗的林中飄忽不定。“不過揚湯止沸,不如釜底抽薪。僅憑這些人,再多的保護也總有疏漏之時,孤還有更多的準備。公與,你猜猜,會是什麽?”


    沮授想了片刻,無聲地笑了起來。“大王說的,當是人心。”


    孫策哈哈一笑,搖搖手。“人心是孤想爭取的,但是現在還不夠。公與,你別忘了,如今各郡各縣的郡尉、縣尉,包括鄉亭的亭長,大多是退役將士,他們都通曉一些常識,知道如何甄別良善,一旦發現有不對勁的人會逐級上報,所以孤不會擔心那些真正的刺客,他們到不了孤的麵前。”


    孫策輕笑了兩聲,沒有再說下去。沮授心領神會,孫策防範甚嚴,外人近身不得,可能對他產生威脅的人隻可能來自親近的人。這是沒法防的,也不能宣諸於口,隻能多加小心。對孫策來說,時刻保持神智清醒和充沛的體力就成了最後的保障,以他的武藝,一般人到了他的麵前也不是他的對手。


    “大王思慮周密,臣倒是多慮了。”


    “公與關心,孤甚是感激。今天難得與公與同遊,我們不說公事,說說閑話。”孫策走到一座空曠之地,負手遠眺遠處的黃河、太行。晚風習習,鬆濤陣陣,讓他的聲音多了幾分蒼涼和悠遠。“公與,你心目中最理想的君臣相處之道是什麽樣的?”


    沮授沉吟良久,感慨萬千。其實這個答案就在嘴邊,呼之欲出,根本不用多想,他隻是以前沒有意識到,也沒想到孫策會有這樣的氣度,真能以身履道,而且是在這樣的情形之下。戎馬倥傯之時都能張弛有度,放手讓臣子處理事務,將來天下太平,孫策又怎麽可能是一個攬權的君主?比起嘴上說要君臣共治,實際上卻一意孤行的袁紹,孫策不知高明多少倍。


    生逢亂世,能遇到如此開明的君主,是何等幸運。


    “自勝者強。大王能自勝,自然民富國強。”


    “民富國強。”孫策品味了一下沮授的話,欣然而笑。“能與公與誌同道合,誠為幸事,隻是辛苦諸君了。看著你們日夜操勞,廢寢忘食,孤心裏真是過意不去。”


    孫策嘴上說著過意不去,臉上卻看不出一點慚愧。沮授也覺得有趣,輕鬆了許多。“大王毋須如此,身在其位謀其政,這是臣等份內之事,否則豈不成了屍位之人。”


    “如此甚好,有諸君相佐,孤就心安理得地垂拱而治了。”


    君臣相視而笑。


    兩人說了幾句閑話,話題還是不可避免的回到了公事上。有了前麵的交心,沮授也放下了負擔,敞開心扉。他之前擔心的是戰事拖延不決,消耗太大,有可能拖累整個形勢,希望孫策能夠積極主動一些。現在得知孫策是有意放權,固然是求之不得,但他的擔憂並沒有因此消除。


    “大王,垂拱而治固是聖君所為,隻是事急從權,眼下戰事緊張,大王垂拱是不是早了些?”


    孫策思索片刻,沒有回答沮授的問題,反問道:“公與,若是攻取邘城不利,會有什麽樣的後果?”


    “將士傷亡,錢糧空耗,士氣受挫,民心也可能動搖。”


    “天下形勢會逆轉嗎?”


    沮授撫著胡須,搖搖頭。“這倒不至於。臣雖愚鈍,亦知大王所行乃是正道,或有波折,卻是大勢所趨,非人力可回。隻是……若大王能居中主持,可能會更順利一些。”


    “公與,令郎今年多大了?”


    “二十有五。”


    “你是哪一年開始讓他自己玩耍嬉戲,不再過多插手的?”


    “五六歲吧。”


    “吳國建國已經六年了。”孫策轉過身,慢慢往回走。“就目前而言,我覺得你們也能勝任,毋須孤多事。不管什麽事,開始總會有點手忙腳亂,過了這段時間就好了。”他笑了兩聲,又道:“現在適應了,以後才能做大事,公與以為然否?”


    沮授已經明白了孫策的意思,也覺得孫策的考慮有道理。既然要臣君各司其職,現在就是最好的機會。吳國由守轉攻,邘城隻是他們要麵對的第一個困難,將來的困難隻會越來越大,不趁著這個機會讓各府寺熟悉、磨合,更待何時?什麽事都指望孫策來做決定,習慣一旦養成就難改了,最後還會走向君主大權在握的老路,即使孫策主觀上沒有這樣的打算。


    “大王高瞻遠矚,臣望塵莫及。”


    “公與也不必謙虛。論大勢,孤略勝一籌,具體事務卻還是需要諸君並力。你我君臣各司其職,各用其長,共建太平,為後世子孫做個榜樣。百年之後,可無愧於心,無愧於世,無愧於後人,豈不美哉。”


    沮授連連點頭,笑道:“那臣就附鳳尾了。”


    “公與就算是鳳尾,也是鳳尾上那幾根最耀眼的鳳羽之一。不過,孤還是希望你們能成為鳳冠,沒有你們這些當世俊傑為飾,孤這鳳頭可就禿了,不好看啊。”


    沮授忍不住放聲大笑。笑聲朗朗,從未如此開懷,如此暢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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